残蠹大人那冰冷的宣告,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扣在王污蠖枯槁的颈项之上,也沉沉地压在整个戊字区上空。
炼气,或成瓶中之物。
王污蠖佝偂着背,拖着被强行拔高至纳气巅峰、体内力量却如滚烫岩浆般冲撞撕扯的身躯,一步一挪,艰难地穿过浓稠的尸雾,回到那间如同坟墓的石屋前。
魏三如同惊弓之鸟,紧紧缀在他身后,脸色惨白如纸,大气不敢喘。
推开腐朽的木门,隔绝了外界。尸坑深处,三双惊恐的眼睛在昏暗中望向他——阿棠的杏眼里盛满无助,小瓷象牙白的肌肤在死气屏障下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荆娘紧咬的下唇己渗出血丝。
王污蠖浑浊的目光并未在她们身上停留,只是疲惫地倚靠着冰冷的土壁,缓缓滑坐在地,阖上沉重的眼皮。
识海深处,五棵鬼树虚影前所未有的凝实,枝叶贪婪地伸展,汲取着体内那新生、驳杂却狂暴的力量。
残蠹的威胁是悬顶利剑。但坑底这三个女娃……是王晦钝用命换来的,是王家仅存的一丝人性温热。
把她们留在这死地,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迟早会被白骨蛇首那贪婪的“嗅觉”捕捉、吞噬。
必须在残蠹失去耐心前,送她们离开!
这念头如冰冷的刀锋,瞬间斩断所有犹豫。
阴九!
那个将他丢进这绝地的守冢人,是唯一的门路。但如何撬开这扇门?用什么理由,才能让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阴阙宗老鬼,放自己和三个女孩下山。
王污蠖猛地睁开眼,浑浊眼底深处那点幽绿光芒疯狂跳动,如同墓穴中的磷火。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黯坻死气的躁动,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魏三,守好这里!一只虫子都不准放进来!”
“主…主事…”魏三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我去‘镇墓祠’。”王污蠖打断他,推开木门,身影再次没入令人窒息的尸雾。
魏三看着他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灰暗之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只能死死抵住门板,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镇墓祠,巨大的石殿如同趴伏在山体上的黑色巨兽。殿门幽深如口,散发出比墓区更凝练、更沉重的阴寒死气。门口悬挂的几具风干修士尸骸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如同招魂的幡。
王污蠖踏入殿门,光线骤暗。巨大的黑色条石地面光滑冰冷,倒映着上方悬挂的惨绿磷火。
浓烈的防腐草药味混合着被强行镇压的怨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大殿深处,巨大的石案旁,阴九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灰布褂子,稀疏灰白的头发在磷火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他正专注地用一把幽蓝的骨刀,刮削着石案上一具被开膛破肚的修士尸体,动作精准而冷漠,刮擦骨头的细微声响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格外刺耳。
王污蠖停在十步之外,如同石雕,屏息静待。空气中浓郁的血腥与死气几乎凝成实质,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时间在磷火跳跃和骨刀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中缓慢流逝。
终于,阴九停下了动作,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早己看不出原色的肮脏麻布擦拭着骨刀上的污秽。
“戊字区的?”那砂纸摩擦般的干涩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残蠹刚给你灌了顶,不在你那狗窝里消受‘福泽’,跑老夫这死人堆里闻味儿?”他依旧背对着,但一股冰冷粘稠的意念己如毒蛇信子般悄然缠上王污蠖的感知。
王污蠖枯槁的胸腔起伏,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尸腐和草药味的浊气,强压内的翻江倒海。
他缓缓开口,声音因干涩和痛楚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阴九大人…晚辈…斗胆有一事相求。”
“哦?”阴九将骨刀“嚓”一声插回腰侧油腻的皮鞘,这才慢悠悠转过身。
那张干瘪如同风干橘皮的脸上,浑浊的小眼睛在磷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打量一件器物般上下扫视着王污蠖,尤其在他体表那层尚未完全收敛、隐隐流转着灰黑光泽的黯坻死气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求?老夫这地方,求死求解脱求延命的都有,你这把老骨头…想求点什么?”
王污蠖迎上那双仿佛能冻结骨髓的眼睛,浑浊的眼底没有一丝闪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晚辈…想离开三阴山几日。”
死寂。连磷火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阴九脸上那点玩味瞬间消失,化为冰冷的审视,如同秃鹫盯着垂死的猎物。
“离开?”他干涩地重复,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刮过乱葬岗的阴风,“残蠹大人刚给你下了‘炼气令’,你这老货就想往外跑?还是觉得老夫这镇墓祠,是给你这等腌臜东西游山玩水的门庭?”
轰!
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如同冰冷的万钧山岳轰然砸在王污蠖的肩头!
他枯瘦的身躯猛地一沉,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脆响,几乎要当场跪倒!
体内黯坻死气应激般疯狂流转,在体表形成一层凝实的灰黑屏障,与那恐怖威压激烈碰撞,发出刺耳的“滋滋”灼烧声。
“非…非是逃离!”王污蠖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咳出的血块,“是为…为那必死之局…求一线生机!”
他猛地抬起枯枝般的手臂,指节嶙峋的手指狠狠戳向自己太阳穴,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幽绿光芒。
“残蠹大人灌顶之时!剧痛煎熬,魂魄欲裂!晚辈这残破识海…竟生异象!”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陷入幻境般的恍惚与笃定,“冥冥之中…有呼唤!源自极古、极远之地!与死亡同息!与大地同脉!与传说中扎根九幽、承托黄泉的…鬼树相连!”
他剧烈喘息着,仿佛刚从那个可怕的感应中挣扎出来,胸膛剧烈起伏:“晚辈所修功法根基特异!以地脉死煞!阴木精魄为基!此番被强行拔高,根基虚浮如沙上筑塔!隐患深种!欲冲那炼气关隘,非寻常法可行…需…需一意象!一引子!一同源之根!”
王污蠖死死盯住阴九那深不见底的眼窝,眼中幽绿光芒炽盛,如同燃烧的鬼火:“唯有突破之时,亲临鬼树!感悟其天地间的古老死寂与生生之意!汲取其根植幽冥的磅礴木性!方能…方能将这虚浮如烟的根基彻底夯实!引动那突破炼气的…一线死中求活之机!否则…”
他的声音陡然跌落,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与衰败,“晚辈强行冲击,必遭根基反噬,身死道消!形神俱灭!届时…别说成为残蠹大人的‘藏品’,恐怕连一丝可供利用的残渣都剩不下!白白浪费了大人一番…‘厚赐’!”
空旷阴森的石殿内,只剩下王污蠖粗重如破败风箱般的喘息,和他体表黯坻死气抵抗威压发出的、如同烙铁入水般的“滋滋”声。他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阴九浑浊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极细的缝,幽光在缝隙中剧烈地明灭闪烁。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气息奄奄、却又透着一股子狠绝的老家伙,那张干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冰冷的算计在无声地流淌、权衡。
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王污蠖枯槁的身躯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终于,阴九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滑行的“嘶嘶”声,打破了死寂。笼罩在王污蠖身上的恐怖威压如同退潮般骤然消散。
王污蠖身体剧烈一晃,全靠一股狠戾的意志死死钉住脚跟,才未瘫倒在地,口鼻间再次溢出粘稠的黑红色血沫,滴落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
“幽冥鬼树…”阴九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万载玄冰更刺骨,“倒是个…有趣的说法。”
他那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再次锁定了几乎虚脱的王污蠖,也仿佛穿透了石殿厚重的墙壁,落在了戊字区那间石屋的方向。
“老夫…给你十日。”阴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凿入骨髓,“带着你的‘干粮’,滚出去。十日后,你若回不来…”
“与你一同入宗的那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