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字墓区，死气如墨，浓得化不开。
王污镬盘坐在石屋前一块相对干燥的条石上，双眼微阖，周身弥漫着一层极淡、近乎无形的灰暗气息。
这气息如同活物，缓缓流转，将周围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阴寒死气一丝丝、一缕缕地剥离、吞噬，再纳入他体内深处那五株扎根于识海虚空的鬼树影子里。
疤脸刘和驼子缩在石屋门槛内，大气不敢出。魏三则在不远处指挥着哑巴李和病鬼赵，三人合力将一具刚抬来的、胸口塌陷的修士尸体小心地放在一张破草席上。
那尸身残破的衣物下，隐约可见皮肤下透出些许铁灰色的微光，带着一股沉重如山的锋锐气息。魏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投向条石上静坐的身影，等待着主事人的指示。
可就在此时，石屋侧后方那片浓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灰绿色浓雾，毫无征兆地翻滚搅动起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一股有别于此地沉滞死气的的气息，刺破浓雾，由远及近。
王污镬眼皮未抬，周身流转的黯坻死气却骤然凝实了一瞬，如同薄冰覆盖。
疤脸刘猛地打了个寒噤，缩着脖子就往门里又挤了半步。
驼子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雾气的异动，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门框。魏三也停下了动作，和哑巴李、病鬼赵一起，惊疑不定地望向雾气的源头。
脚步声，踩在湿滑的泥泞地上，缓慢而清晰。一个瘦小的身影渐渐从翻滚的灰绿尸雾中显形。
来者是个凡人杂役，年纪不大，骨架纤细，穿着一身明显大了一号、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灰布短打，腰间系着一条乌沉沉的、看不出材质的腰带。
他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青白，嘴唇紧抿，眼神却不像戊字区杂役们那般浑浊畏缩，反而透着一股近乎麻木的冷硬。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巴掌大小、边缘粗糙的骨片，骨片色泽灰白，上面用某种暗褐色的颜料刻着一个扭曲的“丁”字。
这杂役走到离王污镬坐处三丈开外便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条石上静坐的人影，以及门内门外那几个惊惧的戊区杂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微微躬身，动作僵硬刻板，声音干涩平板，像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戊字区主事大人安好。丁字区主事焦寿老爷座下杂役，乌七，奉老爷命，前来传信。”
他双手将那枚刻着“丁”字的骨片奉上，骨片边缘锋利，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焦寿老爷？”疤脸刘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丁字区那个老怪物…他还活着？”
驼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枯瘦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要了他的老命。魏三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闪烁，不敢再看那枚骨片。
乌七对身后的骚动恍若未闻，只是维持着躬身奉上骨片的姿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王污镬终于缓缓睁开眼。他的瞳仁在墓区常年不散的阴霾里，沉淀出一种幽深的、近乎墨绿的色泽，目光落在乌七手中的骨片上，又掠过他青白麻木的脸。他伸出手，两根手指拈起那枚冰冷的骨片。
入手微沉，一股阴冷的、带着腐朽尘埃般的气息顺着指尖渗入。骨片上除了那个扭曲的“丁”字，再无其他纹饰。
“说。”王污镬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死地的沉寂，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冷硬质感。
乌七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平静地开口：“焦寿老爷将于三日后酉时初刻，于丁字区‘归寂台’，引气冲关，叩问炼气之境。特命小人持此信物，邀戊字区主事大人拨冗观礼。”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依旧毫无波澜，“焦寿老爷言，同道一场，机缘难得，望主事莫要推辞。”
“归寂台…引气冲关…” 魏三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脸上血色褪尽。
“闭嘴！”疤脸刘猛地低喝一声，惊恐地看了一眼条石方向，又死死瞪着魏三，眼神充满警告。冲击炼气境，九死一生！尤其在这阴阙宗最污秽的墓区，失败者下场如何，他们这些杂役听得太多了。焦寿老鬼选在这个时候冲击，还广邀观礼，不知是何道理！
王污镬指腹缓缓着骨片粗糙冰冷的边缘，感受着那缕属于丁字区的气息。他幽深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识海深处，那五株扎根虚空的鬼树虚影，仿佛被这缕异种死气惊动，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枝叶。
“知道了。”王污镬将骨片随手纳入怀中那件同样沾染着浓重尸气和泥垢的灰袍内里，“三日后酉时，王某自当赴约。”
乌七这才首起身，依旧是那副麻木冷硬的表情，对着王污镬再次僵硬地躬了躬身：“小人告退。”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瘦小的身影重新投入那片翻滚的灰绿尸雾之中，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那股阴冷锐利的气息，在浓重的戊区死气中缓缓消散。
石屋前，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有疤脸刘粗重的喘息和驼子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无声地诉说着恐惧。
三日后，酉时将至。
穿过戊字区那令人窒息的尸雾沼泽，沿着一条被踩踏得泥泞不堪、两旁散落着更多朽骨与破碎棺木的黑石小径前行，空气里的味道悄然变化。
戊区的腐腥如同沉滞的淤泥，而越靠近丁字区，空气中弥漫的则是一种更为尖锐、更富攻击性的气息，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带着金属锈蚀般的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寒意，不断刺探着来者的皮肤与心神。
王污镬独自一人，步履沉稳。他周身那层八厘厚的黯坻死气如同最贴身的甲胄，无声流转，将那些试图侵蚀的异种死气悄然排开、吞噬。
识海中，五鬼树的虚影微微摇曳，根须在虚无中延伸，贪婪地汲取着这更为“新鲜”也更为“浓烈”的养料。
前方，浓得化不开的灰绿色浓雾陡然变得稀薄。一片更为开阔、也更显诡异的景象撞入眼帘。
丁字区的地势，竟像是一个巨大的、向中心倾斜的漏斗。漏斗底部，赫然矗立着一座由惨白巨石垒砌而成的高台，形制古拙，带着蛮荒气息。
台身遍布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意义不明的扭曲刻痕——便是“归寂台”。高台周围，散乱地分布着一些低矮的石屋和棚子，比戊字区更为破败，死气沉沉。
真正让王污镬目光微凝的，是高台西周摇曳的光源。
那并非灯火，而是一团团飘浮在半空、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磷火。每一团磷火之下，都侍立着一个身影。它们身形模糊，仿佛由浓稠的烟雾和破碎的阴影勉强拼凑而成，五官扭曲不清，只剩下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无声嘶吼的嘴。
这些怨魂，本该无理智的存在，可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僵硬地站立着，双手托举着某种惨白的、不知是兽骨还是人骨制成的灯盏。
幽绿的磷火在灯盏中无声燃烧，散发出冰冷、毫无温度的光，勉强照亮了通往归寂台的石阶，也映照着它们自身那痛苦而永恒的怨毒表情。
这便是丁字区主事的手段？可将怨魂驯为提灯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