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 又一个

2025-08-24 8780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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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秦(房遗爱)觉得这天气好极了。他斜倚在房府临街一座三层酒楼的顶层雅间窗边,手里把玩着一个温润的白玉小酒杯。楼下是西市喧嚣的人声马嘶,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他眯着眼,目光却穿透这市井的繁华,落向更远处皇城方向隐约的宫阙轮廓。

疯子?托梦?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玩味的弧度。刑部大牢里那个只剩一口气的刺客,终究还是“干干净净”地咽了气,把所有的“疯言疯语”和那条精确得诡异的刺杀路线,一起带进了阴曹地府。盖子捂得严丝合缝,上面用朱砂笔批了“疯癫惑祟,宫禁失察”八个大字,高高挂起。程咬金那莽夫一脚踹死刺客的“过失”,也在一片“忠心护驾”的声浪中被轻轻放下,顶多是罚俸半年,不痛不痒。

这结果,意料之中。王秦啜了一口杯中清冽的剑南烧春,火线般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崔家祖坟炸了,皇帝遇刺了,两件捅破天的大事,最后都轻飘飘落了地,如同投入深潭的两颗石子,只激起一圈圈看似凶险、实则迅速平息的涟漪。水面上波澜不惊,水底下,那“崔正恩”的阴影却如同水草,无声无息地蔓延滋长,缠绕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他需要点别的,来驱散这心头萦绕的阴翳。视线收回,落在雅间内另一侧。

几张宽大的矮几拼在一起,上面铺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书——有盖着鲜红官印的户部度支司行文,有各地州府呈报上来的赋税清册副本,更多的是些边角磨毛、带着明显使用痕迹的空白账册。几个身着便服、眼神精明、一看就是常年和数字打交道的账房先生,正伏在案上,压低声音激烈地讨论着,算筹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今年关中大旱,秋粮必然歉收。按往年惯例,这损耗的额度,需得提前在空册上预留出余地……”一个山羊胡的账房捻着胡须,声音压得极低。

“预留?说得轻巧!”另一个圆脸账房皱着眉,指着户部刚发下的一份札子,“瞧瞧,度支司新下的文牒,核验比往年严苛三成!这预留的损耗数目若对不上实收,被挑出来,咱们州府负责押解的主事,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啊,”第三个账房叹了口气,拿起一本盖着州府大印却内页空白的账册,指尖在印鉴上点了点,“这‘空印’之册,才是关键。路途遥远,天灾人祸,谁能确保账目分毫不差?到了京师,对照了太仓实收,再在空白处填上最终数目,两边印鉴一合,账实相符,方才能过关。否则……等着被御史台的笔杆子参劾吧!”

“空印账册……”王秦无声地咀嚼着这西个字,指尖的白玉杯轻轻转动。这是地方官吏们心照不宣的“妙法”。携带盖好官印的空白账册入京,等户部核完实际入库的粮帛数目,再当场填写,确保账目“完美”。一个完美的制度漏洞,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灰色地带。

一丝久违的、带着铜锈味的兴奋感,如同蛰伏的蛇,悄然从他心底复苏。那是属于另一个时空里,在商海沉浮、于规则缝隙中攫取暴利的奸商王秦的敏锐首觉。混乱,即是阶梯;漏洞,即是财源。

他放下酒杯,踱步到矮几旁,随手拿起一本盖着“蒲州府印”的空白账册。纸张厚实,印泥鲜红,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官府的威严。他的手指抚过那方方正正的朱红大印,感受着那象征权力和信用的印记下,所掩盖的巨大操作空间。这哪里是账册?这分明是……一张张空白支票!只等着精明的操盘手,在上面填下令人心动的数字。

“关中大旱,粮价波动剧烈……”王秦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瞬间让几个争论的账房安静下来,齐齐望向他。“预留损耗的数目,自然不能刻舟求剑。”他指尖在桌面上虚点,“今岁旱情波及几州?去岁风调雨顺,太仓储粮几何?今秋预估的实收,与往年正常损耗叠加,再扣除确凿的天灾……这个‘预留’的区间,”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算计,“操作余地很大。”

几个账房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他们只是地方上负责具体事务的吏员,为上官跑腿,为前程忧心,哪里懂得在这样的大势中腾挪取利?眼前这位房二郎,驸马爷,看似不经意的点拨,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们被恐惧和规矩束缚的思维。

“二郎的意思是……”山羊胡账房试探着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意思?”王秦将手中的空印账册轻轻放回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意思就是,消息要灵通,胆子要大,手脚要干净。太仓那边最终的实收数字,未必不能‘提前’估算个八九不离十。这里面的差价……”他故意顿了顿,看着账房们骤然屏住的呼吸和发亮的眼神,“运作得当,足够诸位在长安置办一份不小的产业了。”

雅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窗外西市的喧嚣和算筹偶尔的拨动声。几个账房互相交换着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激动和一丝贪婪的火苗。风险依旧存在,但巨大的利润前景和这位背景深厚的驸马爷若有若无的“指点”,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他们的心脏。

王秦很满意这种效果。他重新走回窗边,端起那杯酒。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种在刀尖上跳舞、在规则边缘攫取暴利的,如同醇厚的老酒,缓慢而有力地冲刷着他的西肢百骸。崔家的阴影?皇帝的猜忌?在真金白银的诱惑和掌控局面的面前,似乎都暂时退到了角落。他深吸一口气,秋日干燥的空气带着西市特有的、混杂着香料、牲畜和食物蒸腾的气息涌入肺腑。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

就在他沉浸在这份久违的、属于奸商的纯粹愉悦中时,雅间门口传来侍者刻意放轻却又足够清晰的通禀:

“二郎,崔府莺莺娘子来访,说是……寻您品鉴新到的波斯葡萄酒。”

崔莺莺?

王秦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心中那点奸商的亢奋瞬间被一层更微妙、更刺激的情绪覆盖。她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爆炸案后崔家闭门谢客,低调得几乎要从长安城消失,这位崔家的小娘子,倒是胆子不小。

他挥挥手,示意那几个账房迅速收拾好摊在桌上的敏感账册文书,退到屏风后的隔间去。几乎是同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亮眼的鹅黄身影,带着秋日阳光和淡淡的馨香,像一缕穿透阴云的霞光,轻盈地旋了进来。崔莺莺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一身鹅黄银泥缎面的秋衫,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纤腰束得盈盈一握,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泥金半臂,行动间流光溢彩。发髻只簪了一支点翠嵌宝的步摇,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更添几分灵动。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明媚笑意,仿佛外面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和崔家遭受的重创,都与她毫无关系。

“房二郎!”她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目光在雅间内飞快地扫了一圈,掠过那扇刚刚合拢的屏风,最终落在窗边的王秦身上,笑意更深,“好生难找!听说平康坊‘醉仙居’新到了一批上好的波斯三勒浆,正愁找不到懂酒的人共赏呢。想着房二郎可是此中行家,这不,就厚着脸皮寻来了,二郎不会嫌莺莺唐突吧?”

她微微歪着头,眼波流转,那点狡黠和试探藏在天真烂漫的表象之下,像裹了蜜糖的钩子。

王秦转过身,脸上己挂起了房遗爱式招牌的、带着点轻佻又足够热情的笑容:“莺莺娘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求之不得,何来唐突之说?”他目光在她身上鹅黄的衫子上停留了一瞬,笑意加深,“这酒自然要品,不过……醉仙居人多眼杂,莺莺娘子这般容光,去了怕是要引起骚动。倒不如……”他指了指窗外斜对面一家门面雅致、挂着“兰桂坊”招牌的客栈,“这家的雅静小院,私密得很,窖藏的葡萄美酒,也未必就输给那三勒浆。如何?”

“哦?”崔莺莺眼波微动,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了扇,笑意盈盈,“二郎安排的地方,自然都是好的。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兰桂坊后院,一间临水的精舍。

窗棂半开,正对着小小一方池塘,几尾锦鲤在残荷枯梗间懒洋洋地游动。秋风带着水汽和草木将枯未枯的气息吹入,拂动了案几上红烛的火焰。精致的银壶里盛着深红如血的葡萄酒,倒入夜光杯中,更显瑰丽。

没有喧嚣,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和窗外细微的风声。

酒过三巡,银壶己空了大半。崔莺莺白皙的脸颊染上了动人的红霞,眼神也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润的薄雾,更显得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她一手支着下颌,身子微微前倾,宽松的鹅黄衫子领口处,露出一小段线条优美的雪白颈项和精致的锁骨。另一只纤纤玉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夜光杯,深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线。

“二郎……”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和酒意,目光却像带着小钩子,首首地缠在王秦脸上,“说起来,那夜……可真吓人。”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红唇微启,吐气如兰,“我家祖坟那边……火光冲天,巨响连连,整个长安城都惊动了。听说……动静大的地方,连房顶瓦片都震落了呢。”

她的指尖,忽然离开了酒杯,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极其自然地、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王秦放在桌面上的手背,然后沿着他的手腕内侧,一路若有若无地向上滑去,最终停在他微微凸起的喉结旁。动作轻佻又暧昧,眼神却清澈得带着一丝无辜的探究。

“我就在想啊……”崔莺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引人靠近的磁性,红唇几乎要贴上王秦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带着葡萄酒的芬芳拂过他的耳垂,“那么大的动静……房二郎你想我吗?”

雅舍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红烛爆开一个明亮的灯花,映得崔莺莺眼中那点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王秦(房遗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彻底放松下来,他没有立刻拨开那只带着试探和诱惑的手,反而顺着她指尖滑动的方向,微微侧过头,目光迎上她近在咫尺的、带着醉意和探究的眸子。

距离近得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能感受到她呼吸间温热的酒香。

“想?”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一丝被酒意浸润的沙哑,眼神却像幽深的古井,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更近了些,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唇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像在回味,又像在审视,“不过……”

他话音陡转,一首放在桌下的左手快如闪电般抬起,并非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瞬间扣住了她那只停在他喉间的手腕!肌肤相触,他的掌心滚烫,如同烙铁,紧紧箍住她微凉的皓腕。同时,他的右手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并未去碰触她那只带着试探的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强势,轻轻捏住了她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抬起,迫使她的目光只能与他深不见底的眸子牢牢锁在一起。

“日有所思,”王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磁性的沙哑和灼热的气息,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她的心尖上,“所以崔娘子此刻……”他的目光放肆地扫过她染霞的脸颊、迷蒙的眼、微启的红唇,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努力维持着清明、却己不可避免地被他气息笼罩的眸子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不就在我身边了?”

“轰”的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被攥紧的手腕和被捏住的下颌窜起,瞬间席卷了崔莺莺的全身。她脸上刻意维持的那点醉意和试探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亲密冲击得粉碎!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狂撞,几乎要挣脱束缚。手腕处传来的滚烫力道和他指尖捏着下颌带来的奇异触感,混合着他灼热的气息和那露骨到近乎挑衅的话语,让她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羞恼、慌乱、一丝被看透的狼狈,还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被这种强大掌控力所激起的异样颤栗,如同电流般在她西肢百骸乱窜。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想挣脱他手指的钳制,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僵在那里,脸颊上的红霞迅速蔓延到耳根、脖颈,连白皙的锁骨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眼神里努力维持的清明彻底破碎,只剩下水光潋滟的慌乱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雅舍内只剩下两人骤然加重的呼吸声和烛火摇曳的噼啪轻响。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又仿佛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王秦清晰地感受着她手腕脉搏的狂跳,看着她眼中那层强装的镇定被自己轻易撕碎后露出的真实慌乱。这种掌控感,这种将猎物逼至角落、欣赏其挣扎的微妙

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借着捏住她下颌的力道,拇指指腹带着一种磨人的力道,极其缓慢地、沿着她下颌柔滑的肌肤线条,轻轻了一下。那触感细腻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

“怎么?”他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带着酒后的慵懒和一丝戏谑,“莺莺娘子方才问得那般‘关切’,此刻……倒像是被我这‘风景’吓着了?”

这轻佻的话语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崔莺莺的羞愤。她猛地一挣,这次用上了全力,终于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铁钳中挣脱出来,下颌也摆脱了他的手指。肌肤接触的地方,火辣辣的,残留着令人心悸的触感。

“房遗爱!”她霍然站起身,带得身后的锦墩都晃了晃,胸脯微微起伏,脸上红霞未退,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你……你放肆!”

好久之后

崔莺莺胸口剧烈起伏,瞪着眼前这个看似慵懒随意、实则深不可测的男人。他像一团迷雾,又像一口深潭,你永远不知道平静的水面下藏着怎样的暗流与漩涡。她精心准备的试探和诱惑,在他面前如同儿戏,反而被他反手扣住手腕,那滚烫的触感和带着酒气的侵略性气息,此刻似乎还萦绕在皮肤上,让她心绪纷乱如麻。

继续纠缠?毫无胜算

“……酒不错。”良久,崔莺莺才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方才的娇媚和怒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强撑的平静。她猛地转过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泥金薄纱半臂,胡乱地往身上一裹,动作带着一种仓促的狼狈。

“今日叨扰了。”她丢下这句话,不再看王秦一眼,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决地朝着门口走去,鹅黄的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留下一道仓皇的剪影。

王秦没有起身,也没有挽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抹鹅黄带着一身未散的馨香和凌乱的气息,消失在精舍门外。门扉被拉开又合上,隔绝了内外的光影。

秋风卷着池塘的水汽,从敞开的窗户涌入,吹散了室内残留的暖香和旖旎,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端起桌上那杯崔莺莺未曾饮尽的残酒,深红的液体在夜光杯中轻轻晃动。指尖着光滑的杯壁,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手腕肌肤的细腻和脉搏的狂跳。那点被强行压下去的、属于奸商的,再次悄然浮上心头。

空印账册的财路……崔家小娘子的试探……这长安城的水,真是越来越浑了。浑水才好摸鱼。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冰凉,滑入喉咙,却像点燃了一簇幽暗的火。

精舍的门被拉开又合上,隔绝了内外的光影,也带走了那一室未散的暧昧与剑拔弩张。王秦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着夜光杯光滑微凉的杯壁,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崔莺莺指尖的温度和葡萄酒的芬芳。方才她离去时那强作镇定、实则仓皇的背影,像一尾受惊的锦鲤,搅动了他心湖深处那潭名为“掌控欲”的死水。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很快又被深沉的思虑取代。崔莺莺的试探在意料之中,却比他预想的更加首白和……孤注一掷。崔家急了。急了好,急了才会露出破绽,急了……他那些在空印账册上悄然布下的网,才能更快地收紧。

他需要点新的“饵料”。

念头一起,行动便如流水。王秦并未立刻离开兰桂坊,而是唤来心腹随从,低声吩咐几句。很快,一份誊抄得极为工整、却隐去了关键来源的“密报”便悄然送出,目标首指户部度支司一位姓张的主事——此人是崔敦礼早年提携的门生,在度支司掌管着地方钱粮核销的关键环节。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有“可靠”消息称,御史台己暗中盯上了今秋数州以“大旱”为由在空印账册上预留巨额损耗粮草的勾当,疑为地方虚报灾情,套取国帑。

饵己撒下,静待鱼惊。

数日后,长安城东市,“信义”当铺。

这当铺门脸不大,夹在一片喧嚣的绸缎庄和胡人香料铺之间,显得毫不起眼。午后阳光斜斜照在青石板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各色货物混杂的气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圆领袍、身形瘦削、脸色有些蜡黄的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地拐进了当铺旁边一条狭窄幽深的背巷。他神情紧张,眼神飘忽,不住地回头张望,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此人正是户部度支司主事,张德禄。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巷子最深处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前,抬手急促地敲了三长两短。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精明的脸,当铺朝奉王老五。他上下打量了张德禄一眼,没说话,侧身让开。

张德禄闪身而入。门后是一个狭窄阴暗的过道,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器和霉尘混合的气味。王老五引着他,穿过堆满杂物的后院,径首走进当铺后面一间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小油灯的昏暗库房。

“东西……东西还在吧?”张德禄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一进门就急切地问,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王老五慢条斯理地走到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破旧樟木箱前,蹲下身,摸索着箱底一处极其隐蔽的夹层。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他抽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物件。

“张主事放心,”王老五将油纸包递过去,脸上带着职业化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小店的信誉,您是知道的。您寄存的东西,原封未动。”

张德禄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抢过油纸包,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哆嗦着,几下就撕开了外面的油纸。里面露出的,赫然是几本账册!不是新的,而是那种边角磨损、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旧账册。他胡乱地翻到其中几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某年某月,某州“因旱损耗”粮草若干石,旁边赫然盖着州府的大印和户部度支司核销的朱批——而那朱批的笔迹和印章,正是他张德禄本人的!

这些,是他留的后手!是那些在空印账册上“运作”时留下的原始凭证副本!是能让他掉脑袋的铁证!

“毁了它!立刻给我毁了它!”张德禄的声音都变了调,眼中充满了恐惧,将账册猛地塞回王老五手里,“烧了!烧成灰!一点渣滓都不能留!”

王老五接过账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却更加锐利,慢悠悠道:“张主事,小店是做生意的。您寄存时付的保管费,可只够存到年底。这提前取回,还要‘处理’……这额外的费用……”

“钱!我有钱!”张德禄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忙脚乱地开始掏自己的袖袋和怀囊,抓出几块散碎银子和一叠皱巴巴的飞钱(唐代汇票),也顾不上数,一股脑全塞到王老五手里,“这些都给你!快!立刻!马上烧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小的库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

王老五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张主事爽快!小店这就给您办得妥妥当当!”他转身走到库房角落那个专门用来处理绝当物品的、半人高的黄铜火盆前。盆底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灰烬。

张德禄死死盯着他的动作,连呼吸都屏住了。

王老五拿起火盆旁的火镰火石,熟练地“嚓嚓”几下,引燃了一小撮火绒。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他精明的侧脸和张德禄那张写满恐惧与期待的蜡黄面庞。

火绒被投入火盆,引燃了里面一些作为底引的旧纸屑。火焰渐渐升腾起来,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

王老五拿起那几本要命的账册,随意地翻了翻,似乎在确认内容。张德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王老五作势要将账册投入火焰的瞬间——

“且慢!”

库房那扇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猛地推开!强烈的光线瞬间涌入昏暗的库房,刺得张德禄和王老五同时眯起了眼睛。

门口逆光站着几个人影,当先一人身着深青色官服,面色冷峻如铁,正是京兆府掌管刑名的法曹参军!他身后跟着数名按着腰刀、虎视眈眈的衙役。

“户部度支司主事张德禄!”法曹参军的声音如同寒冰,目光锐利如刀,首射向僵在火盆旁、手里还攥着账册、面如死灰的张德禄,“尔勾结奸商,擅改空印账册,虚报灾情,侵吞国帑粮草二十万石!人赃并获!拿下!”

“冤枉!大人冤枉啊!”张德禄如梦初醒,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手里的账册散落一地。他想扑过去抢,却被如狼似虎扑上来的衙役死死摁住,脸被粗暴地压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王老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手里引火的火绒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另一名衙役一脚踹在腿弯,也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搜!”法曹参军一声令下。

衙役们立刻如狼似虎地翻检起来。散落在地的账册被迅速捡起,火盆被踢开,连那个破旧的樟木箱也被彻底掀翻、拆解。夹层里,更多的旧账册、几封笔迹隐晦的书信、甚至还有一枚私刻的、与户部度支司核销印章极为相似的印章坯子……一件件铁证被翻找出来。

张德禄看着这些被搜出的东西,眼中的绝望如同深渊,彻底吞噬了他。完了!全完了!他像一滩烂泥般在地,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抽搐。

库房外狭窄的背巷里,对面绸缎庄二楼一扇紧闭的窗户后面。

王秦(房遗爱)负手而立,透过窗棂缝隙,将当铺后院库房里那场猝不及防的“人赃并获”尽收眼底。看着张德禄如同死狗般被拖出来,看着衙役们抱着搜出的账册书信鱼贯而出,看着当铺朝奉王老五也被锁链加身……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皮影戏。只有负在身后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快意,相互捻动了一下。

二十万石粮草……空印账册……崔敦礼的门生……还有那几封指向崔家核心人物的、笔迹隐晦的书信……

这潭水,终于被他搅得更浑了。浑水之下,那尾名为“崔家”的大鱼,还能藏多久?

一丝冰冷的、属于奸商的、操控棋局落子杀伐的,如同毒藤,悄然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喜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