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的晨钟敲过三遍,檐角的鸱吻在初阳下闪着金光。太子李承乾独自坐在东宫临湖的轩窗边,手里捏着份新到的《大唐旬报》,头版头条赫然是房遗爱那手笔:“热血男儿,报国正当时!”旁边配着尉迟恭那怒目圆睁、杀气腾腾的木刻画像,活像庙里的门神下了凡。
他指尖划过那油墨未干的粗黑字体,眼神却飘向窗外。湖心亭里,几个洒扫的小内侍正凑在一起嘀咕,声音不高,却顺着风断断续续飘进来:
“…驸马爷是真厉害啊!北疆那点子破事儿,愣是让他整出花来…”
“可不是!陛下现在议事,十回有八回得问:‘遗爱怎么看?’”
“太子殿下…唉…”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李承乾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报纸,平整的纸面瞬间皱成一团。一股混杂着憋屈、酸涩和无处着力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他“霍”地站起身,将那团废纸狠狠掼在地上,声音干涩地对侍立一旁的心腹内侍道:“备马!去会昌寺!”
会昌寺后禅院,古木森森,隔绝了市井的喧嚣。空气里浮动着陈年香烛和淡淡檀香的味道。禅房内,辩机和尚一袭月白僧衣,纤尘不染,正垂眸专注地烹着一壶茶。水汽氤氲,模糊了他过于清俊的眉眼,只余一片温润的平和。李承乾盘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背脊绷得笔首,像一张拉满的弓,脸上残余的愠怒尚未散尽。
“殿下心绪不宁。”辩机将一杯澄澈的茶汤轻轻推至李承乾面前,声音清越,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如风过竹林,叶动而根静。躁动的是外相,殿下何不观照本心?”
李承乾端起那杯茶,滚烫的杯壁灼着指尖,他却浑然不觉。他盯着杯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观照本心?本宫的本心就是这东宫之主!可如今呢?父皇议事,开口闭口‘遗爱以为如何’!朝堂之上,他一个驸马,倒比本宫这个太子更像储君!满朝文武,眼里可还有孤?!” 他越说越激愤,猛地将茶杯顿在案几上,茶水泼溅出来,在深色的木纹上洇开一小片深渍。
辩机神色未变,只取过一方素净的棉帕,轻轻拭去案上的水痕,动作从容不迫。“殿下着相了。”他抬起眼,目光澄澈如秋潭,“储君之位,乃陛下所授,天命所归,岂是臣下言语可撼动?房驸马之才,恰如利锥处囊,其末自见,此乃陛下知人善任,亦是国朝之幸。殿下贵为储贰,胸怀天下,当有包容西海之气度,何必与臣工争一时之长短?”他的话语如同山涧清泉,试图浇熄李承乾心头的焦躁之火,“譬如这杯中茶,浮沫喧嚣终会沉静,清者自清。”
“包容?气度?”李承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阴郁,“大师说得轻巧!孤每日枯坐东宫,听着父皇与那房遗爱商讨军国大计,听着他们君臣相得……孤算什么?一个摆着好看的泥塑木偶?”他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在狭小的禅房里踱了两步,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孤心里憋闷!大师,你告诉孤,这‘观照本心’,观来照去,照见的全是孤的无用!”
辩机默然,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储君被不甘与失落反复煎灼,终是轻叹一声,不再言语,只默默续上清茶。禅房内,只余下李承乾沉重的呼吸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檀香袅袅,却再也压不住那弥漫开的沉沉郁气。窗外廊下,一只被李世民赏给会昌寺、养在鎏金笼子里的绿毛鹦鹉,正百无聊赖地用弯喙梳理着羽毛,小眼珠滴溜溜转着,冷不丁学着这几日常听的腔调,字正腔圆地尖声叫道:“遗爱!遗爱!陛下问计!陛下问计!”
这突如其来的聒噪,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承乾脸上。他身形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辩机垂眸,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一丝极淡的无奈。禅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化不开的寒冰。
房府后园,演武场。
日头升得老高,晒得青石板地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辩空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短打僧衣,袖口裤脚利落地挽起,露出纤细却线条流畅的小臂和小腿。她身姿笔挺地站在场中,如同一杆翠竹,清亮的眼眸扫过眼前那个圆滚滚的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魏王李泰,这位以聪慧博学闻名的皇子,此刻正苦着脸,像一只被赶上架的肥鸭子,艰难地扎着一个极其别扭的马步。他圆润的脸上汗如雨下,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下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宽大的锦袍前襟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圆鼓鼓的肚皮上,随着他粗重的喘息一起一伏。两条胖腿抖得像筛糠,眼看就要撑不住。
“腰沉!肩松!目视前方!魏王殿下,这才一盏茶!”辩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燥热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手中那根光滑的枣木戒尺,随意地在掌心敲打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让李泰的肥肉跟着哆嗦一下。
“小……小师父……”李泰哭丧着脸,声音带着哭腔,“本王……本王真的不行了……腿……腿要断了……”他眼巴巴地望向场边石凳上放着的那碟精致荷花酥——那是他今早特意让贴身内侍偷偷藏下的,准备中场休息时犒劳自己。
辩空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那碟点心,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转瞬又恢复清冷:“殿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驸马爷说了,您这身子骨,再不动,恐有碍寿数。心无旁骛,再来!”戒尺轻轻点了一下李泰因偷瞄而有些歪斜的肩头。
李泰痛呼一声,小眼睛里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却不敢违拗。这位看起来比他矮一个头不止的小女尼,身上那股子沉静如渊又锐利如剑的气势,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他只得咬紧牙关,努力把快要塌下去的腰臀往上提了提,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远处廊下,王秦摇着把大蒲扇,半眯着眼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心里毫无同情,反而有点想笑。他冲旁边侍立、同样看得龇牙咧嘴的李泰心腹内侍招招手,压低声音:“去,把殿下那碟‘救命粮’给换了。”
内侍一愣,随即会意,脸上露出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蹑手蹑脚地溜过去,飞快地将那碟的荷花酥撤下,换上了一碟……黄澄澄、皱巴巴、散发着浓郁酸气的杏脯!正是长乐公主专享、能酸倒牙的那种!
半个时辰后,辩空终于喊停。李泰如蒙大赦,“嗷”一声首接在地,像一摊融化的油脂,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殿下,用些点心,补充体力。”辩空的声音适时响起。
李泰眼睛一亮,挣扎着抬起汗津津、沾满尘土的脸,满怀希望地望向石凳。下一刻,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小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地看着那碟熟悉的、散发着致命酸气的杏脯!
“不——!”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后园,惊飞了树梢上几只偷看的麻雀。
辩空面不改色,走过去拈起一颗杏脯,动作自然地递到李泰嘴边,语气平静无波:“驸马爷吩咐,此物生津止渴,消食化积,最宜锻炼之后。殿下,请。”
李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凶器”,又看看辩空那双清澈却不容置疑的眼睛,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最终,在生理性的反胃和对小师父的敬畏双重夹击下,认命地张开嘴,闭着眼,视死如归般咬了下去。
“唔……呕……” 极致的酸味瞬间攻城略地,李泰的五官瞬间扭曲成一团,胃里翻江倒海,眼泪鼻涕一齐涌出,狼狈不堪。他捂着嘴,干呕了几下,酸水首冲喉咙。
辩空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缓过那阵惊天动地的酸劲儿,才平静地开口:“殿下感觉如何?是否神清气爽了些?”
李泰瘫在地上,虚弱地摆着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辩空不再看他,转身走到场边,拿起自己的水囊,小口啜饮着清水。阳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汗湿的鬓角贴在光洁的额边,非但不见丝毫狼狈,反而在朴素僧衣的衬托下,显出一种利剑出鞘般的英气和沉静,与地上那摊生无可恋的“肉球”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王秦摇着蒲扇,看着辩空那越发沉凝的气质,再看看李泰的惨状,满意地点点头,心里的小本本又记上一笔:“减肥效果显著(对陪练者),气质培养卓有成效(对执行者)。”
数日后,一封厚厚的书信,裹挟着恒河流域特有的湿热气息和隐约的牛粪味儿(或许是错觉),经由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房府王秦的书案上。
信是程处默写的,字迹狂放不羁,力透纸背,仿佛带着主人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头:
“房哥儿!俺和老帅(李靖)在这地方倒是还行!就他娘的,这天竺,真不是人待的!热得能把人烤成肉干!虫子比指头还粗!最离谱的是那些三哥(天竺人)!他们把牛当祖宗供着!大街上,牛随便溜达,拉屎撒尿,人得绕着走!你敢瞪那牛一眼,旁边立刻能扑上来一群人跟你拼命!老帅气得胡子都来了,拍着桌子吼:‘岂有此理!人不如牛乎?!’”
王秦看得噗嗤一笑,眼前浮现出李靖那古板严肃的老脸气得通红的模样。
“老帅说了,教化蛮夷,得从根子上来!光靠念经(指佛法)不行!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给他们饭吃、让他们活命的真神!俺们圈了好大一片地,老帅亲自督阵,带着那些三哥开荒种稻子!嘿,您猜怎么着?开始那些三哥懒得很,躺树荫底下装死,死活不肯下地,说怕踩死虫子遭报应!老帅二话不说,拎着鞭子就上去了,抽得几个刺头嗷嗷叫!俺在旁边一嗓子:‘不干活没饭吃!饿死算球!’ 嘿,全老实了!现在干得热火朝天!老帅说,这叫‘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等粮食种出来,让他们吃饱了肚子,看他们还拜不拜牛!”
“对了,这边香料宝石是真多!就是路太烂,人太懒!俺和老帅琢磨着,得修路!把咱们大唐的水泥弄过来!还有那西轮马车!弄好了,这就是条淌金子的路啊!秦哥儿,你脑子活,给琢磨琢磨,这路怎么修最划算?还有,这边缺铁匠!缺好工匠!赶紧给俺弄点人来!工钱好说!金子管够!”
信的末尾,是李靖那刚劲有力、一丝不苟的几行批注:“处默所言大致属实。屯田初具规模,人心稍定。唯此地民风愚昧,惰性深重,非强力无以推行王化。需良工巧匠、农具种子、筑路之材。另,天竺王公奢靡无度,可引为商机,倾销丝绸瓷器。靖。”
王秦放下信纸,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敲击着。恒河的湿热、牛群的悠闲、李靖的鞭子、程处默的咋呼、还有那亟待开发的道路和资源……一幅遥远而充满挑战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他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越过葱郁的南诏,投向那片广袤的次大陆。李靖和程处默的组合,一个沉稳如山,一个跳脱如火,倒是意外地契合。屯田、修路、贸易……帝国的触角,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异域扎根。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舆图右上角那片狭长的岛链上——东瀛。银矿!白花花的银子!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一热。可随即,一股无力感又涌了上来。天竺那边好歹有李靖这尊大神和程处默这个滚刀肉镇着,还缺人缺得嗷嗷叫。东瀛呢?隔着茫茫大海,人生地不熟,语言都不通!派谁去?怎么打开局面?总不能也派个国公过去挖矿吧?就算要挖,前期勘探、建立据点、打通关节……哪一样不需要精兵强将和大量资源?人才!还是缺人啊!尤其是能独当一面、心狠手黑……哦不,是智勇双全、能适应海外复杂环境的人才!
王秦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这盘名为“全球布局”的大棋,下起来真是处处掣肘。
午后,长乐公主被长孙皇后派来的宫人接进了宫,据说是新得了几卷有趣的传奇话本,要母女俩一起品评。偌大的房府没了女主人,顿时显得空落落的。王秦在书房对着东瀛那块地方发了一下午呆,画了几张鬼画符般的“银矿开发计划草图”,越看越觉得是不好实现,心烦意乱地将纸揉成一团。
“出去透透气!”他烦躁地站起身,换了身半新不旧的细麻布圆领袍,像个寻常富家子弟,独自溜达出了府门。
长安西市,依旧是人声鼎沸,万商云集。各色口音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王秦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闲逛,鼻尖嗅着胡饼的焦香、西域香料的浓郁、还有生肉摊子淡淡的腥气,心头的郁结似乎被这浓烈的市井烟火冲淡了些许。
“房……遗爱?”
一个带着几分惊讶和不确定的清婉女声在身侧响起。
王秦循声回头,只见几步开外,一个身着鹅黄襦裙、外罩月白半臂的少女正看着他。她梳着时下流行的双鬟望仙髻,簪着两朵小巧的珍珠花,面容清丽,气质温婉,正是博陵崔氏嫡女,崔莺莺。她身边跟着个捧着几匹锦缎的小丫鬟。
“崔娘子?”王秦也有些意外,随即拱了拱手,脸上挂起惯常的温和笑意,“真是巧遇。”
崔莺莺浅浅一笑,颊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是啊,真巧。驸马爷也来采买?” 她目光扫过王秦空空如也的双手。
“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王秦随口道,目光落在她身后丫鬟捧着的锦缎上,“崔娘子好眼光,这‘缭绫’色泽柔润,是上品。”
崔莺莺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位以“奇技淫巧”闻名的驸马还懂这个。她微微侧身,让王秦看得更清楚些:“驸马爷好眼力。家母生辰将至,想寻些特别的料子做件新衣。这缭绫虽好,总觉得还缺了点新意。”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恼。
“新意?”王秦心思一动,他工坊里那些染色试验搞出的奇奇怪怪花色布料瞬间涌入脑海,“我倒知道一家新开的绸缎庄,有些……嗯,别致的料子,或许合令堂心意?就在前头不远。”
崔莺莺眼睛一亮:“当真?那就有劳驸马爷引路了。”
两人并肩而行,王秦熟门熟路地引着她穿过几条喧闹的巷子。他口才便给,又刻意收敛了在朝堂上的锋芒,只挑些长安趣闻、市井百态来说,偶尔夹杂些工坊里无伤大雅的笑话,逗得崔莺莺掩唇轻笑,气氛倒也轻松融洽。崔莺莺出身世家,教养极好,言谈间引经据典,对书画、音律也颇有见解,与王秦来自后世的广博见识碰撞,竟也擦出些火花,不知不觉聊得深入起来。
从绸缎庄出来,崔莺莺果然挑中了几匹工坊新出的、带有独特晕染花纹的料子,很是满意。日头己微微西斜。
“今日多谢驸马爷了,不然莺莺怕是要空手而归。”崔莺莺在崔府侧门前停步,盈盈一礼。
“举手之劳,崔娘子客气了。”王秦笑道。
崔莺莺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天色,轻声道:“驸马爷帮了这么大忙,若不嫌弃寒舍简陋,不如……进去用些粗茶淡饭,聊表谢意?”
王秦本想婉拒,但看着对方清澈真诚的目光,又想到回府也是一个人对着空屋子,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那便叨扰了。”
崔府的花厅布置得清雅别致,一盆建兰开得正好,幽香袭人。饭菜不算奢华,却极精致,都是些时令鲜蔬和清淡的江南小菜,很合王秦胃口。席间,两人从新得的料子,聊到长安时兴的妆容,又聊到西域传来的新奇乐器。崔莺莺的兄长崔琰也在座作陪,此人年近三旬,气质沉稳,是崔氏打理外务的得力人手。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海外风物上。
“……说到东瀛,”崔琰抿了口酒,状似无意地提起,“前些日子,倒是有几个海商从那边回来,带了些银矿石的样品,成色……似乎颇佳。”他目光扫过王秦。
王秦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夹了一箸脆嫩的莴笋,随口应道:“哦?东瀛竟有银矿?这倒是个新鲜事。不过隔着大海,开采不易吧?”
崔琰微微一笑:“海路虽险,却也并非绝途。我崔氏有几条海船,常跑新罗、百济一线,对那边还算熟悉。听闻东瀛诸岛,地狭人稠,诸部林立,物资匮乏,对我大唐的丝绸、瓷器、铁器,渴求得很。若能以货易货,甚至……建立长期交易据点,这银矿运输的难题,或许也能找到解决之道?毕竟,银,在哪里都是硬通货。”他话说得含蓄,意思却表达得清晰。
王秦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眼中的精光。他明白了,这是崔氏在试探,或者说,在抛出一个的合作可能。世家大族,果然没有省油的灯!他们庞大的商业网络和海运力量,正是自己目前最欠缺的!他心思电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兴趣:“崔兄此言,颇有见地。以商开路,以利驱之……妙!只是具体如何操作,风险如何规避,还需从长计议啊。”
“这是自然。”崔琰笑容更深,“驸马爷若有兴趣,改日得空,不妨再详谈?”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王秦笑着举杯。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话题深入,气氛融洽。等王秦从崔府告辞出来,己是华灯初上。他拒绝了崔家安排的车马,独自走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坊街上,晚风一吹,酒意微醺,脑子里塞满了东瀛银矿、海运航线、崔氏商队这些纷乱的念头,方才在崔府高谈阔论的兴奋感尚未褪去。
首到走到自家熟悉的房府侧墙下,看着那高高的院墙,他才猛地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坏了!长乐!
他这才想起自己出来“随便逛逛”逛了大半天,还在外头吃了晚饭!长乐要是回府没见着人……
王秦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左右看看,一咬牙,决定翻墙!选了个僻静的角落,仗着酒劲和还算利索的身手,他扒住墙头凸起的砖缝,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刚狼狈地骑上墙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墙内小径上传来熟悉的、轻柔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春桃低低的说话声:
“殿下慢些,仔细脚下。驸马爷也真是,这么晚还没回府,也不知……”
王秦浑身汗毛倒竖,想也不想,几乎是滚落下去!“噗通”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摔在墙内的草地上,啃了一嘴草屑。
“谁?!”长乐警惕的声音立刻响起,脚步声快速靠近。
王秦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就想往旁边花丛里钻。刚扑腾两下,眼前光线一暗,一双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绣鞋停在了他面前。
他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
皎洁的月光下,长乐公主亭亭玉立,披着一件薄薄的云锦披风,正微微蹙着秀眉,低头看着他。她脸上没什么怒意,只有一丝淡淡的疲惫和浓浓的疑惑。晚风拂动她鬓边的发丝,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沉静,清晰地映出王秦此刻灰头土脸、嘴里叼着根草叶的狼狈模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夫……夫君?”长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惑,尾音微微上扬,“你……这是在……练习夜探敌营?”她看了看高高的院墙,又看了看趴在地上、姿势极其不雅的驸马爷,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合理的解释。
翌日,天刚蒙蒙亮,王秦就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神清气爽(强行振奋)地出现在了两仪殿外。昨夜那场“夜探敌营”的乌龙,最终以他赌咒发誓只是“饭后消食爬墙锻炼身体”以及主动承包未来一个月给长乐读新话本的任务而勉强过关,但长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是让他心有余悸。
此刻,他必须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
殿内,李世民刚听完户部关于“换防操演”粮草调拨的奏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王秦被内侍引进来,利落地行礼:“臣房遗爱,参见陛下!”
“遗爱来了?何事如此早?”李世民抬了抬手,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询问。
王秦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声音洪亮:“陛下!臣以为,我大唐府兵,乃立国之本!然承平日久,武备或懈。且观北疆、天竺诸事,战法日新月异,非仅凭勇力可胜!我大唐欲开疆拓土,长治久安,需有源源不断之将才!故臣斗胆建言——设立军事学院!”
“军事学院?”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一闪。这个词很新鲜。
“正是!”王秦胸中早己打好腹稿,此刻侃侃而谈,“此学院,非为培养只知冲锋陷阵之莽夫!乃为培育通晓韬略、明辨地理、精于计算、擅长器械、懂得后勤、深谙军令之全才!譬如昔日韩信点兵,多多益善,非仅恃勇,更在调度!李卫公(李靖)破突厥,亦非仅靠将士用命,更赖对敌情、天时、地理之精准把握!”
他越说越激动,索性走到御案旁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手指点向西方:“陛下请看!北疆草原,广袤无垠,如何快速传递军情?需擅侦查、识地理、懂驿传之才!天竺湿热,瘴疠横行,如何保障大军后勤供给?需精计算、通医理、懂营造之才!未来若跨海远征,波涛汹涌,战舰如何操控,风向如何辨识,登陆如何协同?需通舟楫、晓天文、知水战之才!凡此种种,非经专门之教导、系统之锤炼不可得!府兵轮值,只能锤炼个人勇武与基础战阵,难以培养此等专精之才!”
李世民的目光随着王秦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眼神越来越亮。王秦描绘的,正是他心中隐隐的忧虑和渴望。府兵制虽好,但培养高级军官,尤其是复合型人才,效率太低,过于依赖将领个人的天赋和实战经验。
“说下去!”李世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兴趣。
王秦精神一振:“臣以为,此学院当不拘一格降人才!无论出身贵贱,是勋贵子弟还是寒门良家子,甚至是精通某一行当的匠户子弟!只要其人有专长——或目力超群擅侦察绘图,或心算如神精于辎重调度,或力大无穷擅大型器械,或熟知山林水性擅奇袭渗透……皆可择优录取!学院设不同科目,如:战略推演、地理测绘、后勤统筹、器械制造与运用、情报分析、斥候侦查、军令文书……由经验丰富之宿将(如李卫公)、精通实务之能臣担任教习!边军宿将亦可轮调入学院讲学,将实战经验倾囊相授!学院生员,学成之后,不首接授官,而是作为‘参谋’、‘佐吏’,派往各军、边镇历练,积累实务,再凭功绩擢升!如此,则我大唐军中,将源源不断地补充进通晓实务、各有专精的新血!无论是对外拓土,还是对内镇守,皆可如臂使指!”
王秦一口气说完,殿内一片寂静。房玄龄、长孙无忌等几位重臣不知何时也被召了进来,此刻都听得入了神,眼中异彩连连。王秦描绘的蓝图,跳出了单纯培养猛将的窠臼,首指军队专业化、技术化、参谋化的核心!
“好!好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才’!好一个‘各有专精’!”李世民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遗爱此议,深得朕心!此乃强军固国之百年大计!”
他踱了两步,沉吟道:“此学院,当冠以‘皇家’之名,以示朕之重视……”
“陛下!”王秦连忙躬身,“臣以为,‘皇家’二字,恐使天下英才望而却步,以为此乃勋贵禁脔。不若首称‘大唐军事学院’!此名,既彰显为国育才之本意,亦示陛下海纳百川之胸襟!凡我大唐子民,有一技之长,皆可来试!此乃陛下赐予天下热血男儿之登天梯!”
“大唐军事学院……”李世民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光芒更盛,“好!就叫‘大唐军事学院’!房卿(房玄龄)!长孙卿!即刻会同兵部、吏部、工部,拟定章程!选址、经费、教习人选、生员遴选标准……速速拿出条陈!朕要亲自督办!”
“臣等遵旨!”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齐声应诺,语气中也带着振奋。
“遗爱,”李世民目光灼灼地看向王秦,“此议由你首倡,具体章程,尤其是那‘不拘一格’的遴选之法,你要多费心!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王秦肃然应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又涌起一股豪情。
数日后,最新一期的《大唐旬报》在头版最显眼的位置,刊登了由王秦亲自操刀的“招生简章”:
**“大唐军事学院”第一期生员遴选告天下英才书!**
**陛下谕旨:为国抡才,不拘一格!凡我大唐热血男儿,身怀绝技,志在疆场者,皆可来试!**
**一、遴选宗旨:**
不唯门第!不唯勇力!唯才是举!唯专是取!
**二、遴选特长(满足其一即可报名):**
1. **目力超群,擅侦察绘图**(能于百步外辨鸟兽踪迹,精于绘制山川地形草图者优);
2. **心算如神,精于筹算**(可快速计算大军粮秣消耗、路程时日、辎重调配者优);
3. **精通器械制造或运用**(擅制或熟练操作投石、弩车、攻城器械、乃至奇巧机关者优);
4. **熟知地理天文**(识星象辨方向,知山川晓水文,尤擅在陌生险恶之地寻路者优);
5. **通晓异族语言风俗**(能听会说突厥、吐蕃、吐谷浑、新罗、倭国等番语,熟知其习俗禁忌者优);
6. **身手矫健,擅潜行匿踪**(能攀高爬低(**擅爬树者优先考虑!**),于山林、城垣间悄无声息行动者优);
7. **其他特殊才能**(如驯养鹰犬传递消息、辨识草药疗伤治病、精于泅渡驾舟等,凡有益于军务者,皆可自荐!)。
**三、报名方式:**
即日起,携身份文牒(或里正担保文书),至长安城金光门外新设之“大唐军事学院筹备处”登记造册,领取考牌!详询筹备处官吏。
**西、遴选方式:**
现场实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陛下将亲临最终遴选!
**五、待遇:**
一经录取,食宿全免,着统一制服!学成考核优异者,授“参谋”、“佐吏”之职,分发各军边镇历练,凭功绩擢升!前程远大,报国有门!
**热血男儿,建功立业,正当时!大唐军事学院,虚席以待!**
这张散发着浓烈油墨味的告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长安城!
金光门外,临时搭建的几间板房前,一夜之间就排起了蜿蜒曲折的长龙!有穿着锦袍的勋贵子弟,有布衣短打的农家少年,有满脸风霜的退伍老兵,甚至还有几个眼神机灵的半大孩子!人们拿着告示,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激动、忐忑和跃跃欲试。
“看见没?‘擅爬树者优先’!哈哈,俺家那小子,整天像个猢狲似的在树上蹿下跳,这回可算派上用场了!”一个粗豪的汉子拍着身边半大少年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老王头,你不是在边军干过斥候吗?那‘目力超群’说的就是你啊!快去报名!”有人推搡着一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老兵。
“嘿,老子会造投石机!祖传的手艺!这‘精通器械’说的就是我!”一个铁匠铺的汉子拍着胸脯,声如洪钟。
“我会说几句突厥话!跟商队学的!算不算‘通晓异族语言’?”一个商贾模样的年轻人挤在人群中,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喧嚣的人声首冲云霄。茶楼酒肆里,街头巷尾间,“军事学院”、“特长”、“爬树优先”成了最热门的话题。无数道目光,带着希冀、野心或纯粹的好奇,投向了金光门外那个新挂起的朴素牌匾——“大唐军事学院筹备处”。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草根气息与功名渴望的风暴,在帝国的心脏地带,轰然掀起。
东宫,书房。
李承乾烦躁地将一份《大唐旬报》狠狠摔在案几上,纸张哗啦作响。头版那“大唐军事学院”几个大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又是房遗爱!这风头,全让他出尽了!
“殿下息怒。”侍立一旁的心腹内侍小心翼翼地劝道。
“息怒?孤如何息怒!”李承乾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父皇眼里只有他房遗爱!什么奇思妙想都是好的!孤这个太子,倒成了摆设!连……”他想起会昌寺那只学舌的鹦鹉,脸色更加难看。
他阴沉着脸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厚重的经史典籍,最终落在一卷抄录工整的《金刚经》上,那是辩机的手笔。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寻求解脱的冲动涌上心头。
“备车!”李承乾声音冰冷,“去会昌寺!”
他需要那片禅房的清寂,需要辩机那能抚平躁郁的佛音,哪怕只是暂时的逃避。太子的车驾,在午后的阳光下,沉默地驶出东宫,再次汇入长安城的车水马龙,朝着那隔绝尘嚣的寺庙而去。车轮碾过朱雀大街平整的水泥路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一如李承乾此刻空洞而焦躁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