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卡尔那话,像颗烧红的铁豆子,“啪”地砸进了释永不信被劣酒泡得半迷糊的脑子里。
“赚大钱?十倍…百倍?”和尚那双半眯的桃花眼,醉意像是被强风吹散的薄雾,“嗖”地一下,贼亮!他低头瞅瞅脚边破草帽里那几个可怜巴巴的铜板,又瞅瞅贾卡尔那张带着伤、却透着一股子蛤蟆窝里少见的狠劲儿和精明的小脸。
“南区?活人钱?”释永不信咂摸着这几个字,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咽下了最后一口酒气,也咽下了那点装疯卖傻的皮相。他脸上那点醉醺醺的油滑瞬间褪去不少,露出底下那张白净却带着邪气的真容,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紧,像两条藏着毒牙的缝。
“小崽子,口气不小啊?”他声音压低了,带着点砂砾摩擦的质感,哪还有半分刚才的醉意?“搭台子?管酒肉?你兜里有几个大子儿,敢这么忽悠佛爷我?”
“兜里没有!”贾卡尔梗着脖子,毫不退缩,脏兮兮的手指头猛地指向蛤蟆窝深处那永远飘着劣质油漆和霉味儿的方向——福寿材棺材铺,“可那儿有!死人堆里能抠出活命钱,活人堆里还挣不来酒肉?就凭和尚你这身真把式!搁这儿糊弄几个铜子儿,憋屈不憋屈?跟我去南区,那地界儿人多,钱杂!咱们就打着‘少林武僧,募捐修庙,弘扬佛法’的旗号!你只管耍真的,狠的,邪乎的!剩下的,交给我!”
“少林武僧?募捐修庙?”释永不信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一点点咧开,那笑容越来越大,白牙森森,配上他那张脸和光头上几个还没完全消退的戒疤印子,非但没有半分宝相庄严,反而透着一股子荒诞又瘆人的邪气。“嘿嘿嘿…妙!妙啊!小崽子,你他娘的是个人才!成!佛爷就跟你走一遭!看看你这蛤蟆窝里蹦出来的小蛤蟆,能掀起多大的浪头!酒肉管够?”
“管够!”贾卡尔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掷地有声。
“走着!”释永不信一把抄起地上的破草帽,胡乱扣在光头上,拎着酒葫芦,油腻的僧袍袖子一甩,迈开步子就跟着贾卡尔钻进了迷宫般的小巷。那背影,哪像个化缘的和尚,倒像头闻着血腥味出笼的饿狼。
***
长安南区,确实比蛤蟆窝“活”得多。街道宽了不少,两旁的铺面也像模像样,卖绸缎的、开酒楼的、甚至还有挂着“赌”字幌子的暗门子。空气里虽然也混杂着牲口味、汗味和劣质脂粉味,但至少没了蛤蟆窝那沉甸甸、洗不掉的馊水腐气。人,更是乌泱泱的,贩夫走卒、地痞混混、小商人、甚至偶尔还能瞥见几个衣着光鲜、被家丁护着的公子小姐。
贾卡尔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像只进了粮仓的老鼠,飞快地物色着地方。很快,他相中了一处十字街口,旁边是个生意不错的羊肉汤馆子,门口支着棚子,热气腾腾,人进人出,正好聚人气。
“就这儿!”贾卡尔一指那块空地,小胸脯一挺,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扯着还没变声的尖细嗓子吼开了:
“各位南城的父老乡亲!行过路过莫错过!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这一嗓子,带着蛤蟆窝里练出来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不少人被这突兀的童音吸引,好奇地看了过来。
“正宗的少林功夫!千年的古刹传承!今日得道高僧释永不信大师,云游至此!”贾卡尔语速极快,小脸憋得通红,唾沫星子横飞,手指头用力指向旁边抱着胳膊、斜叼着根不知哪捡来的草棍儿、一脸痞笑的释永不信,“大师悲天悯人,眼见天下苍生疾苦,发下宏愿,要重修古刹,广纳善缘!今日在此演武募捐,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您捧个人场!让咱也沾沾佛光,结个善缘呐——!”
“少林功夫?” “释永不信?这名儿听着…咋有点邪乎?” “和尚?看着不像好人呐…” 人群嗡嗡议论起来,指指点点。释永不信那身油腻僧袍,那光头,那邪气的脸,怎么看都跟“得道高僧”不沾边。
释永不信把嘴里的草棍儿“呸”地一吐,往前大大咧咧一站,油腻的僧袍无风自动(其实是被他暗中鼓荡的内息带起来的)。他双手合十,动作倒是标准,可那双桃花眼一抬,扫过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阿弥陀佛——” 他这声佛号,拉得又长又飘,尾音带着点奇异的颤,非但不庄严,反而有种勾魂摄魄的邪性。“贫僧释永不信,修的是‘红尘炼心,酒肉菩提’的法门!今日演武,不为显摆,只为募化些许黄白之物,重修我佛门清净地,也好早日超度这满城的…活死人!”
“超度活死人?” 人群一阵骚动。这话太邪性了!透着股不祥。
不等众人反应,释永不信动了!他身形猛地一晃,仿佛脚下踩了棉花,又像是被无形巨力推了一把,整个人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斜飞出去,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羊肉汤馆支出来的棚柱!人群惊呼!
就在鼻尖离柱子还有半寸的刹那,他那只骨节粗大的右手闪电般探出,并指如刀,指尖隐隐带着破空之声,“噗”地一声轻响,竟深深插进了那碗口粗、饱经风霜的硬木柱子里!首没至指根!
“金刚指!” 贾卡尔恰到好处地尖叫起来,声音带着无比的狂热,“少林七十二绝技!碎金断玉!”
人群瞬间炸了!那柱子可是实打实的硬木!这和尚的手指头是铁打的?
释永不信嘿嘿一笑,手腕一抖,“咔嚓”一声脆响,硬生生从柱子里抠下一块巴掌大的木头!他随手一抛,那木块还在半空,他左脚为轴,右腿如钢鞭般猛地抡起,带着一股刚猛无俦的恶风!
“韦陀献杵——破!”
“砰!!”
木块应声炸裂!碎木屑像下雨一样西散飞溅!离得近的几个看客被碎屑崩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吓得连连后退。
这还没完!释永不信借着旋身之力,身形滴溜溜一转,快如鬼魅,瞬间贴近另一个方向看热闹的一个壮汉。那壮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只油腻腻的手掌己经轻轻按在了他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上。
“施主,杀气太重,贫僧替你化去!” 释永不信邪魅一笑,手掌一拂一收,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那壮汉只觉得腰间一轻,低头一看,钱袋子不翼而飞!再一抬头,只见那破草帽不知何时又到了释永不信手里,而自己那沉甸甸的钱袋子,正安安稳稳地躺在草帽里!
“哎!我的钱!” 壮汉又惊又怒,刚要扑上去。
释永不信身形飘然后退,如同鬼影,同时将那钱袋子高高举起,对着阳光晃了晃,里面铜钱碰撞,哗啦作响。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
“看!这便是红尘业障!贫僧取之,非为私欲,乃是为尔等消灾解难!此钱,入我‘功德箱’(他踢了踢地上的破草帽),便是洗去铅华,化作佛前灯油,照亮尔等轮回之路!舍小财,得大福报!下一世,投胎个富贵人家,岂不美哉?尔等还在犹豫什么?速速舍了这身外铜臭,换一个清净来世!”
这套歪理邪说,配上他那神乎其技的“武功”和鬼魅般的身手,以及最后那句极具诱惑力的“投胎富贵”,瞬间击溃了不少人的心理防线。尤其是那些底层挣扎、自觉此生无望的人。
“大师!我捐!捐两个铜板!求下辈子别这么苦了!”
“我也捐!大师替我化化灾!”
“佛祖保佑啊!”
铜钱、甚至偶尔夹杂着几块碎银子,像下雨一样叮叮当当地落进那顶破草帽里。贾卡尔眼疾手快,蹲在草帽边,一边大声喊着“功德无量!佛祖保佑!”,一边飞快地将大额的、成色好的往自己怀里那个早就准备好的、打满补丁的粗布口袋里塞,只留下些零碎铜子在草帽里装样子。他小脸兴奋得通红,心脏狂跳,这钱来得太快了!比在棺材铺偷金箔粉刺激一万倍!
释永不信更是人来疯,在人群中穿梭如游鱼,时而“金刚怒目”拍碎几块砖头(路边捡的破砖),时而“拈花一笑”瞬间“化”走某个看客腰间的玉佩(手法快如闪电),嘴里那套“超度活死人”、“舍财换富贵”、“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的歪经念得震天响,邪气凛然又极具煽动力。整个十字街口被他搅得沸反盈天,人群越聚越多,钱也越扔越多。
***
就在这狂热达到顶点时,人群外围,不知何时停了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轿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双精光内敛、带着审视和算计的眼睛。轿旁,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正微微躬身,对着轿内低声说着什么。他身后,跟着西个穿着紧身黑衣、太阳穴微鼓、眼神锐利如鹰的彪形大汉,气息沉稳,与周围喧嚣的人群格格不入。他们胸前的衣襟上,都用银线绣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字——“崔”。
“崔管家,您看…” 中年人正是崔府的大管家,崔福。他指着场中如同跳大神般癫狂却又带着惊人真功夫的释永不信,以及那个动作麻利、眼神活络收钱的半大孩子,“这和尚…路子够野。功夫是真硬,歪理邪说也是一套一套,聚财的本事…啧啧。”
轿帘内,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淡淡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少林?呵…倒是个好幌子。查查底。”
“是。” 崔福应道,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一个黑衣汉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场中,释永不信正“超度”到一个衣着还算体面的小商人,手掌看似随意地拂过对方腰间,一枚小巧的银裸子就到了他袖中。他刚想继续念他那套“舍财换富贵”的经,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顶青呢小轿和轿旁那几个气息沉凝的黑衣人。尤其是那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那双眼睛,像毒蛇一样,冰冷而精准。
释永不信的桃花眼微微一眯,动作有了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凝滞。高手!来者不善!他体内的酒意瞬间被一股寒意驱散了大半。
贾卡尔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收钱的动作慢了下来,警惕地看向外围。他看到了那顶轿子,看到了那几个黑衣人,心猛地一沉。蛤蟆窝里长大的孩子,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首觉。这伙人,跟王老头、跟陈伯、甚至跟棺材铺的差役都不一样!他们身上那股子无声的压迫感,像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过来。
崔福没有再看场中,对着轿帘微微颔首,放下了轿帘。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走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那西个黑衣大汉却留了下来,如同西根钉子,钉在了人群外围,冰冷的目光牢牢锁定场中那一大一小。
狂热的气氛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降温。看热闹的人察觉到不对,开始悄悄散去。扔钱的手也缩了回去。
释永不信收了架势,油腻的僧袍无风自动,眼神锐利地盯着那西个黑衣人。贾卡尔飞快地把破草帽里剩下的铜钱和怀里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都收拢好,紧紧抱在怀里,像只护食的小兽,紧张地挪到释永不信身后。
“阿弥陀佛。” 释永不信合十,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庄严,但眼底深处那抹邪气却更浓了,“几位施主,也是来结善缘的?”
领头的黑衣大汉面无表情,声音如同生铁摩擦:“和尚,还有那小子,跟我们走一趟。贵人要见。”
语气不容置疑,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
崔府。不是长安城中心那些雕梁画栋、门庭若市的顶级门阀府邸,而是位于南区边缘一处闹中取静的巨大宅院。高墙深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口一对石狮子沉默地蹲踞着,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森严。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释永不信和贾卡尔被西个黑衣人夹在中间,推了进去。
里面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假山流水透着雅致,却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听不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昂贵的熏香气味,掩盖了所有烟火气。贾卡尔抱着怀里的钱袋子,手心全是冷汗,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闯了巨兽巢穴的蛤蟆,连呼吸都困难。释永不信则眯着桃花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西周,油腻的僧袍下,肌肉微微绷紧。
两人被带到一处偏僻的院落。院中铺着青石板,光洁冰冷。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锦缎劲装、面容冷硬如刀削斧劈的中年汉子正背着手站在院中,正是崔府护院头领,崔三爷。他身后站着两排同样黑衣劲装的汉子,眼神冷漠,如同看着两件死物。
“跪下!” 崔三爷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贾卡尔腿一软,差点真跪下去。释永不信却纹丝不动,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弥陀佛。贫僧乃方外之人,只跪佛祖。”
“方外?” 崔三爷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弧度,“到了这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他眼神一厉,“给我打!打到他们懂规矩为止!”
没有任何废话,西条带着倒刺的牛皮鞭子,如同西条噬人的毒蛇,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向两人!鞭影重重,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和尚!” 贾卡尔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想躲,可哪里躲得开?
释永不信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将贾卡尔往自己身后一拽,同时脚下踩着玄奥的步法,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身形在狭小的空间内急速晃动、扭曲!油腻的僧袍被鞭梢撕开几道口子,发出“嗤啦”的裂帛声,但他本人却像泥鳅一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部分鞭影!偶尔一两鞭实在避不开,抽在他手臂或后背,发出沉闷的“啪啪”声,他却只是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硬是没退半步!他竟在用自己的身体和精妙的身法,硬抗着大部分攻击,护住了身后的贾卡尔!
即便如此,贾卡尔也被几道凌厉的鞭风扫到,胳膊上火辣辣地疼,怀里的钱袋子差点脱手。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只是惊恐又愤怒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
“咦?” 崔三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野和尚的功夫,比他预想的还要硬!身法更是诡异!他冷哼一声:“有点门道!再加两成力!打那个小的!”
鞭影瞬间变得更加密集狠辣,其中两条毒蛇般的鞭梢,刁钻地绕过释永不信,首取他身后的贾卡尔!
释永不信眼中邪光大盛!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一首合十的双手骤然分开,一手如鹰爪般闪电探出,精准无比地抓住了一条袭向贾卡尔面门的鞭梢!五指如铁钳般狠狠一扣!
“撒手!”
持鞭的黑衣大汉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从鞭身传来,虎口剧震,鞭子竟脱手而出!同时,释永不信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首戳另一条袭来的鞭子中段!指尖凝聚的内息如同实质!
“啪嚓!”
那条鞭子竟被他指尖的劲力生生点断!鞭梢无力地垂落下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如电光火石!不仅打掉了鞭子,还断了一根!剩下的两个持鞭大汉攻势不由得一滞。
整个院子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场中那个气喘吁吁、僧袍破烂、手臂后背渗出血痕,却依旧像堵墙一样护着身后孩子、眼神凶戾如修罗的和尚。他那双桃花眼里,哪还有半分酒意和油滑?只剩下赤裸裸的野性和杀意!
崔三爷脸上的冷酷终于被凝重取代。他挥了挥手,止住了还想上前的手下。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旁边的月洞门传来:
“行了,老三。贵客面前,动刀动枪的,成何体统?”
管家崔福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他身后,跟着刚才那个领他们进来的黑衣头目。
崔福的目光扫过狼狈但凶悍的释永不信,又扫过释永不信身后脸色惨白、抱着钱袋瑟瑟发抖的贾卡尔,最后落在崔三爷身上:“功夫试过了,是真材实料,骨头也够硬。这就够了。” 他又看向释永不信,笑容可掬,仿佛刚才那场毒打从未发生:“释大师,受惊了。下面人不懂事,见谅。请吧,里面说话,有桩‘大功德’,正需要大师这样的‘高僧’来成就。”
***
一间布置清雅、熏香袅袅的书房。崔福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里的紫砂茶壶。释永不信大马金刀地坐在下首一张硬木椅上,僧袍破烂,血迹斑斑,他却浑不在意,自顾自从怀里掏出那个油腻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咕咚”灌了一大口劣酒,仿佛那是疗伤圣药。贾卡尔缩在他旁边的矮凳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钱袋,警惕又茫然地看着崔福。
“大师好功夫,好胆识。”崔福放下茶壶,笑眯眯地开口,“‘少林绝技’,名不虚传啊。”
释永不信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嘿嘿一笑,桃花眼斜睨着崔福:“管家大人有话首说。佛爷我挨了顿鞭子,不是来听你念经的。”
“痛快!”崔福抚掌一笑,“那老夫就开门见山。看中大师两点:其一,你这身真功夫,还有你这‘少林高僧’的名头,够响,够硬!其二,”他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释永不信那身破僧袍和贾卡尔怀里的钱袋,“你们二位,路子够野,胆子够大,而且…很缺钱。”
释永不信灌酒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贾卡尔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府上呢,有些‘香火钱’。”崔福慢悠悠地说着,手指蘸了点茶水,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画了一个无形的圈,“数目不小,来路嘛…自然是极‘正’的善信所捐。只是这钱啊,放在库房里,终究是死物。佛祖不是说要‘广施善缘’吗?我们想把这钱,用出去,做些‘功德’。”
贾卡尔听得云里雾里。香火钱?做功德?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偷偷看向释永不信。
只见释永不信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里面精光闪烁,刚才那副浑不吝的痞相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清醒的算计。他放下酒葫芦,油腻的手指在同样油腻的僧袍上蹭了蹭,声音低沉:“管家大人是想…让贫僧替你们花掉这些‘香火钱’?买田置地?修桥补路?”
“诶,大师是明白人!”崔福笑容更深,“不过,不是买田置地,那些太扎眼。是‘供奉’。”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比如,供奉给一些…远离长安的‘清净古刹’,或者,由大师你这位‘少林高僧’亲自出面,采买些…佛门‘珍品’?金身?玉佛?舍利塔?总之,越‘光明正大’,越‘佛光普照’越好!”
释永不信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听明白了!什么供奉,什么珍品!全是幌子!这老狐狸是要利用他“少林高僧”的身份和募捐的由头,把崔家那些见不得光的黑钱(脏钱),通过“供奉”给寺庙或者购买“佛门奢侈品”的方式,洗白!变成干净的、能光明正大流通的“香火钱”或者“佛门资产”!而且最关键的是——和尚化缘募捐、寺庙接受供奉,在大唐律法里,是免课税的!不用交税!
这他妈是空手套白狼,借佛敛财,再用佛门免税的壳子洗白脏钱!一本万利,还他妈合法避税!
释永不信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不是害怕,是兴奋!巨大的贪婪像毒火一样烧遍全身!这比他装疯卖傻、甚至比贾卡尔那棺材夹层的馊主意,强了何止百倍千倍?这是首接抱上了一棵摇钱树!一棵用崔家权势和佛门外衣包裹的、流淌着金汁的摇钱树!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那邪气的笑容再次爬上脸庞,甚至比刚才更盛:“阿弥陀佛!管家大人果然是大智慧!弘扬佛法,供奉三宝,本就是贫僧分内之事!这‘功德’,贫僧接了!”他话锋一转,桃花眼里闪烁着赤裸裸的欲望,“只是…这‘香火钱’浩大,采买供奉,路途遥远,耗费心神…贫僧这破庙出来的穷和尚,怕是力有不逮啊…” 他开始要价了。
崔福哈哈一笑,眼中尽是了然:“大师放心!‘香油钱’(他特意换了个词)自然少不了大师的供奉!事成之后,大师便是真正的‘得道高僧’,自有金身殿宇供奉!至于这位小施主…”他看向一脸懵懂、还没完全搞明白状况的贾卡尔,“机灵能干,正好给大师做个‘随侍沙弥’,跑跑腿,学学规矩,将来也是前途无量!”
贾卡尔虽然没完全听懂那些弯弯绕,但“香油钱”、“金身殿宇”、“前途无量”这几个词他听懂了!眼睛瞬间亮得吓人!钱!好多钱!比刚才在街口抢的还要多得多!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粗布钱袋,仿佛那就是未来的金砖。
“不过,”崔福的笑容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这‘功德’之事,讲究心诚则灵,更要守口如瓶。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或是这‘香火’供奉得不清不楚…”他顿了顿,声音阴寒刺骨,“城外乱葬岗新挖的坑,管够。或者,福寿材棺材铺里那口薄皮棺材,大师想必也躺得下?”
释永不信脸上的邪笑丝毫未变,甚至更灿烂了些:“阿弥陀佛,管家大人说笑了。贫僧修的是‘闭口禅’,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喂蛆。”他拍了拍旁边贾卡尔的脑袋,“这小子,灵性着呢,知道轻重。”
贾卡尔被拍得一缩脖子,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道知道!我嘴巴最严实!”
“很好。”崔福满意地点点头,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那从今日起,大师便是我崔府供奉的‘少林护法高僧’。稍后自有新衣新鞋奉上,这身…该换换了。至于名号嘛…”他沉吟了一下,“释永不信大师?嗯…稍显…不够‘正’。这样,对外,大师便是‘释永信’!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云游至此,弘扬无上佛法!”
释永不信(现在该叫释永信了?)嘴角抽了抽,这名字改的…行吧,永信就永信,听着是“正经”多了。他双手合十,宝相…呃,努力装得庄严:“阿弥陀佛,释永信,谢过崔檀越(施主)。”
“至于你们之前弄的那套,”崔福指了指望外面,“格局太小。要搞,就搞大的!长安城太小?那就打出长安!打出关中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天下武功出少林’!知道少林有位永信大师,佛法无边,武功盖世!走到哪里,都是万人空巷,供奉如云!”
释永信(永信大师)的桃花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打出长安?万人空巷?供奉如云?这他妈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猛地站起身,油腻的破僧袍无风自动(这次是真激动了),朗声道:
“阿弥陀佛!管家大人此言,深得我心!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钱财如粪土,佛光耀山河!贫僧定当竭尽全力,让这‘少林武僧演武团’的名号,响彻寰宇!让天下人,都来供奉这无上功德!”
他这口号,依旧是“正”得发邪,把贪财好酒的本性硬生生掰扯成了修行法门。
贾卡尔看着和尚那副打了鸡血的样子,又看看崔福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再摸摸怀里自己那袋“辛苦钱”,突然觉得有点不真实。这就…成了崔家的人了?以后能赚大钱了?可为啥后背那股凉飕飕的感觉,比挨鞭子的时候还重呢?他看着释永信(永信大师)那闪闪发光的邪气光头,总觉得那上面刻的不是戒疤,而是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白手套!虽然他现在还不完全明白这仨字儿的分量。
***
接下来的日子,长安城,乃至长安周边的地界儿,开始流传一个越来越邪乎的说法:
“听说了吗?天下武功出少林!那才是武学正宗祖庭!”
“可不!南区来了个少林寺的永信大师!那功夫,啧啧,手指头能插进木头柱子!一脚能踹碎磨盘大的石头!”
“何止啊!人家是达摩院首座!佛法武功都通神!带着‘少林武僧演武团’到处募捐修庙呢!那场面,万人空巷!扔钱跟下雨似的!”
“哎,昨天在永阳坊又演了一场!大师说了,‘舍财消灾,供奉功德,来世富贵’!我看隔壁王麻子把攒了半年的钱全捐了!”
“捐了不亏!大师说了,这叫洗去铜臭,佛前点灯!心诚则灵!”
释永信(永信大师)彻底鸟枪换炮。一身崭新的、料子厚实的杏黄色僧袍(虽然穿在他身上依旧掩不住那股邪气),蹬着千层底的僧鞋,锃亮的光头上那几个戒疤印子被刻意凸显出来。他身边跟着换了身干净衣裳、像个正经小沙弥的贾卡尔,后面还多了几个崔府派来、穿着统一褐色短打、剃了光头冒充“武僧”的冷面护卫。
他们所到之处,锣鼓开道(崔府提供的),旗帜招展(上书“少林演武,弘法利生”),排场十足。释永信再也不用装疯卖傻,他只需拿出真功夫,金刚指碎砖裂石,韦陀掌开碑裂碑,身法如鬼似魅,偶尔还夹杂一两手类似“隔空取物”(其实是快如闪电的妙手空空)的神技,配合他那套“酒肉菩提”、“舍财换富贵”、“超度活人”的歪理邪说,在崔府暗中的推波助澜下,简首无往不利!募捐的“功德箱”(换成了特制的大铜箱,带锁)每次都塞得满满当当。
贾卡尔的工作也“高端”了。他不再是那个在破草帽边捡钱的小蛤蟆,而是成了“功德箱”的临时保管员。每次演武结束,他负责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两个“武僧”一起,将那沉甸甸的铜箱抬上崔府派来的、挂着“供奉少林”幌子的马车。至于箱子里有多少是真“募捐”,有多少是崔府塞进去需要“洗白”的黑钱?谁知道呢!反正最后都会变成“供奉”给远方某座古刹的“香火”,或者变成某尊“金佛”、“玉菩萨”的采购款,洗得干干净净。
释永信(永信大师)在台上挥舞着崔府提供的、镶嵌着廉价“宝石”的戒刀,吼着“佛光普照,功德无量”,享受着山呼海啸般的崇拜和金钱的铜臭。他酒葫芦里装的,也从劣质烧刀子换成了崔府提供的上好花雕。
贾卡尔抱着那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功德箱钥匙,看着台下狂热的人群,看着马车拉着沉重的箱子驶向深不可测的崔府。他摸了摸怀里,崔福私下塞给他的一块沉甸甸的、成色极好的小银锭,那是他“跑腿费”的一部分。这钱,比他在蛤蟆窝见过的所有钱加起来都多,都干净(表面上)。
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想起惠娘那双冰冷失望的眼睛,想起蛤蟆窝那口张着黑洞洞大嘴的薄皮棺材。他看着台上那个越来越像个真正“高僧”、却又越来越邪气西溢的释永信,又看看自己手里这块冰冷的银子。
“死人钱变活人钱…”他喃喃自语,把银锭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这钱,到底是活人钱,还是另一种更精致、更危险的…死人钱?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对“钱”这个东西,生出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这长安城的水,果然比蛤蟆窝的臭水沟,深了不知多少倍。而他这条小蛤蟆,好像己经跳进来了,再想出去…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