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南区的天,像是永远蒙着一层厚厚的、洗不掉的油污。劣质石炭燃烧的呛人烟气混杂着馊水沟发酵的酸腐气,沉甸甸地压在蛤蟆窝低矮破败的棚户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惠娘挎着个半空的粗布米袋,踩着巷子里永远湿滑黏腻的烂泥,沉默地往家走。米袋轻飘飘的,里面那点糙米只够塞牙缝。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芸娘和两个小的今天吃什么?贾勒阁在棺材铺那点被克扣得所剩无几的工钱,什么时候能抠出来?还有西丫那双露着脚趾的破鞋……
巷子深处突然爆发的污言秽语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穿着俗艳、脂粉厚得掉渣的妇人正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一个缩头缩脑的汉子脸上:“窝囊废!老娘瞎了眼跟了你!连个铜板都挣不回来,不如去跳了永阳坊的臭水沟喂王八!”
惠娘眼皮都没抬,像穿过一片无味的空气,径首从这对活宝旁边擦身而过。绝望和谩骂是蛤蟆窝的背景音,听多了,耳朵都起了茧子。
推开自家那扇快要散架的破院门,意料之中的冷清。芸娘大概带着五郎和西丫去捡柴火了。院子里,那口被掀开了盖子的薄皮杨木棺材,依旧像头张着黑洞洞大嘴的怪兽,散发着劣质油漆和陈腐霉味混合的死亡气息。惠娘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只是个碍眼的破箱子。
她刚把米袋放进灶房角落那个同样破旧的米缸里,院门就“哐当”一声被撞开了。
冲进来的是贾卡尔。
十岁的小子,瘦得像根没长开的竹竿,偏偏骨架支棱着,带着一股子不服管教的野性。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不知在哪钻的,身上的破麻布短褂汗津津地贴在身上,散发着一股馊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甜腻香气?惠娘眉头瞬间拧紧。
更扎眼的是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一块巴掌大的杨木板子。板子边缘粗糙,沾满了乌黑的木屑和一种半透明的、干涸的粘稠物,隐约还能看到几星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反光。
惠娘的心猛地一沉。这板子,这气味,还有那点可疑的金色……她太熟悉了!福寿材棺材铺!王老头视若性命的金箔!
“哪来的?”惠娘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割破了院子里沉闷的空气。她一步跨到贾卡尔面前,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贾卡尔被姐姐骤然爆发的冷厉气场吓得一缩脖子,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板子往身后藏,眼神躲闪:“捡…捡的!巷子口垃圾堆里……”
“捡的?”惠娘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贾卡尔那只脏兮兮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哎哟”一声痛叫。她另一只手劈手夺过那块板子,凑到眼前。
灶房昏暗的光线下,板子边缘那点微弱的金色反光更加刺眼,带着棺材铺独有的、冰冷的诱惑。那粘稠物,分明是王老头用来粘合金箔的特制胶!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惠娘。她千辛万苦,把他塞进棺材铺,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哪怕像条狗!不是为了让他步贾勒阁的后尘,去偷!去碰那些沾着死人晦气、会要人命的东西!
“啪!”一声脆响!
惠娘的手掌狠狠掴在贾卡尔的脸上,力道毫不留情。贾卡尔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他捂着脸,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惠娘,那双遗传自母亲、本应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滚着委屈、倔强,还有一丝被戳穿的慌乱。
“说!”惠娘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是不是偷的?是不是从王老头那儿顺的?”她扬了扬手里的木板,那点微弱的金光仿佛在嘲弄她的努力,“你知不知道那老东西剁人爪子是真的?知不知道差役抓你进去,比抓贾勒阁还快?你想死是不是?”
“我没偷!”贾卡尔猛地抬起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狼崽,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眼里憋着泪光,“是那老东西自己掉的!在劈柴堆旁边!我捡的!就捡了这一块!”他指着木板边缘,“你看!这胶都干了多久了!就是块没人要的破烂!”
惠娘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倔强的水光里分辨真假。贾卡尔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地回瞪着她,腮帮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捡的?王老头会把他吃饭的家伙随便丢在劈柴堆?惠娘一个字都不信。但她看着弟弟脸上清晰的五指印,看着他眼底那点强撑的不服输,看着他手里那块沾着金粉胶渍、确实更像是废弃边角料的木板,那股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失望,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了一下,硬生生卡在了胸口。
她没再追问,也没再打第二下。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着他手腕的手。那眼神,冷得像腊月里结了冰的馊水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彻底的疏离。
“滚进去。”惠娘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不再看他,目光落回那块破木板上,“再让我看见你碰这些沾死人钱的东西,我亲手把你塞进那口棺材。”她扬手,像丢垃圾一样,把木板扔回贾卡尔脚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贾卡尔被那眼神刺得一哆嗦,心里的委屈瞬间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取代。他咬紧牙关,弯腰飞快地捡起那块破木板,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了黑洞洞的里屋。
惠娘站在原地,听着里屋传来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胸口那块冰冷坚硬的石头,仿佛又沉了几分。她疲惫地闭上眼,劣质石炭的烟味和院子里棺材散发的腐朽气息,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鼻腔。
***
贾卡尔趴在冰冷的土炕上,半边脸还肿着,火辣辣的疼。但他顾不上疼,那块边缘沾着金粉胶渍的破木板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捏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惠娘那冰锥子一样的眼神和那句“塞进棺材”的威胁,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害怕?当然有。但比害怕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冤枉的憋屈和一股压不下去的邪火。
“死人钱?”贾卡尔把木板凑到眼前,昏暗的光线下,那点微弱的金光顽强地闪烁着,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呸!”他对着木板啐了一口,“活人用才是钱!死人懂个屁!”
惠娘只看到这板子沾了金箔,沾了棺材铺的晦气。可贾卡尔趴在他爹劈柴的角落,偷偷看了多少天?王老头那老棺材瓤子,撅着腚,用那比绣花针还细的破刀,哆哆嗦嗦地在黑木板上刻啊刻,再用那臭烘烘的胶水,把薄得像纸的金片子一点点粘上去……那动作慢得能急死人,可粘完,嘿!黑黢黢的破板子,立马就变得金灿灿,晃人眼!
“粘上去就值钱了……”贾卡尔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着木板边缘干涸的胶渍。一个更大胆、更荒谬的念头,像蛤蟆窝雨后墙根下疯长的毒蘑菇,猛地从他脑子里钻了出来:金箔能粘在木头上变值钱,那别的值钱玩意儿呢?要是……要是能把东西藏进木头里呢?就像……就像他那天偷看到贾勒阁鬼鬼祟祟粘的那块薄板子!
贾卡尔猛地坐起身,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对!夹层!棺材板那么厚,要是能掏个洞,把值钱东西塞进去,再把木板原样粘好……神不知鬼不觉!那老棺材瓤子只会当是块好木头,刷上漆,贴上金箔,卖给那些死要面子的倒霉蛋!等棺材下了葬……嘿嘿!
这念头一起,就像点着了的炮仗捻子,呲呲地在他脑子里烧,烧得他浑身发热,连脸上的疼都忘了。惠娘打他?骂他?嫌他碰死人东西晦气?呸!等他把真金白银拍在她面前,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贾卡尔兴奋得在炕上翻了个身,攥着那块破木板,仿佛攥住了打开金库的钥匙。他知道这想法邪门,搞不好真会像惠娘说的,被剁了爪子塞棺材。但蛤蟆窝里活着,跟死了有多大区别?饿死、病死、被差役抓走打死……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搏成了,他贾卡尔就能吃香喝辣,让芸娘和两个小的再也不用去捡馊水里的菜叶子!
第二天天没亮,贾卡尔就溜出了门,兜里揣着那块宝贝木板。他没去棺材铺,那地方现在太扎眼。他熟门熟路地钻进迷宫般的小巷,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条被两堵高墙夹着的、几乎不见天日的窄缝前。这里堆满了腐烂的垃圾,苍蝇嗡嗡乱飞,臭气熏天。尽头,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几乎烂透了的木牌子——“济生堂”。不是看病抓药的那个“济生”,是陈伯那个专门给蛤蟆窝最底层人抓点便宜草药、也偷偷摸摸收点见不得光东西的“济生”。
贾卡尔捂着鼻子,推开那扇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破门板。里面比棺材铺还暗,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霉味、廉价草药味和绝望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蜷在角落,有气无力地咳嗽着。柜台后,头发花白、一脸麻木悲悯的陈伯正就着豆大的油灯光,用一杆戥子称着几片干枯的草叶。
贾卡尔径首走过去,踮起脚尖,把手里那块破木板“啪”地一声拍在积满污垢的柜台上。
“陈伯,看看这个。”
陈伯浑浊的老眼抬了抬,扫过木板,又扫过贾卡尔那张带着伤、却异常执拗的小脸。他没说话,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拈起木板,凑到油灯下,仔细看了看边缘那点微弱的金光和干涸的胶痕。他那麻木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极细微地动了一下。
“哪来的?”陈伯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捡的。”贾卡尔梗着脖子,重复着昨天的说辞,眼神却紧紧盯着陈伯的反应。
陈伯没追问,只是用手指甲在胶渍上刮了刮,又对着光看了看木板的质地和厚度。“杨木,薄板,边角料。”他下了结论,把木板放回柜台上,“沾了点金箔粉,废料。一文不值。”
贾卡尔的心沉了一下,但没死心。“那……要是整块的板子呢?刷好漆,贴好金箔的那种?能做棺材挡头的?”
陈伯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油灯光下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整块?贴满金箔的棺材挡头?”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嗬”声,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那得看品相。差点的,几十文。好的……一两百文,兴许。”
几十文?一两百文?贾卡尔的眼睛瞬间亮了!蛤蟆窝里累死累活干一个月粗活,也未必挣得到一百文!他爹贾勒阁在棺材铺当牛做马,王老头还往死里克扣,能剩下几十文顶天了!一块棺材挡头就值这么多?
“那……那要是这板子,”贾卡尔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和他年龄不符的鬼祟,“要是这板子……它里面有点东西呢?夹层?”
“夹层?”陈伯枯瘦的手指猛地顿住,浑浊的眼睛骤然眯起,一道锐利得与他老态截然不符的光,瞬间刺向贾卡尔。那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得贾卡尔下意识地想后退。空气仿佛凝固了,角落里压抑的咳嗽声也停了,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
陈伯盯着贾卡尔,足足盯了有七八息的功夫,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瘦小的身体,看到他脑子里那个疯狂的念头。贾卡尔强撑着,后背的冷汗都出来了,但眼神依旧倔强地回视着。
终于,陈伯眼里的锐光缓缓敛去,重新变回那种麻木的浑浊。他垂下眼皮,不再看贾卡尔,枯瘦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那块破木板的边缘来回着,像是在掂量什么无形的重量。
“夹层……”他喉咙里又发出那种沙哑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拉扯,“装什么?装骨灰?还是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装‘福寿膏’?”
福寿膏!贾卡尔的心脏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那玩意儿他听说过!比金子还贵!沾上就离死不远,官府抓到了要杀头的!
“不!不是!”贾卡尔连忙摇头,脸都白了,“不是那个!是……是别的值钱东西!比如……铜钱?碎银子?”
陈伯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甚至有些意兴阑珊。他松开手指,不再碰那块木板。“铜钱?碎银子?”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嘲讽,“分量沉,不好藏。板子薄了,一掂量就露馅。板子厚了,不好掏,也费工。除非……”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瞥向贾卡尔,“除非是轻飘飘的……金叶子?银票?”
金叶子!银票!贾卡尔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连摸都没摸过!
“那……那要是真能弄到那样的板子,有夹层,藏了东西,”贾卡尔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您……您收吗?”
陈伯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拿起柜台上的小茶壶,对着壶嘴啜了一口不知泡了多少遍、早己没味的劣茶。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收?”他放下茶壶,声音平板无波,“看东西,看成色,看风险。东西好,成色足,风险小……价钱自然好说。要是夹层弄得粗制滥造,一眼假,或者里面的东西烫手……”他顿住,浑浊的眼睛再次对上贾卡尔,“那就是催命符。小鬼,这行当的水,比蛤蟆窝的臭水沟还深,还浑。淹死的,都是自以为聪明的。”
陈伯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馊水,兜头浇在贾卡尔发热的脑门上。风险!催命符!淹死!每一个词都带着沉甸甸的血腥味。他那点刚刚燃起的、关于棺材夹层暴富的狂热幻想,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冰冷的口子。夹层不是万能的,弄不好,钱没赚到,命先没了。
贾卡尔攥着那块沾着金粉的破木板,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手心汗津津的。陈伯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目光让他无所遁形。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济生堂”,外面蛤蟆窝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劣质石炭的烟味和馊水沟的酸腐气交织,钻进他的鼻腔,却再也压不住心底那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
夹层发财的路,还没开始,似乎就被堵死了?难道真要去偷?去抢?像惠娘说的,等着被剁了爪子塞棺材?
他不甘心!绝对不甘心!
贾卡尔像只被抽掉了魂的小野狗,漫无目的地在迷宫般的巷子里乱钻。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惠娘冰冷失望的眼神,一会儿是王老头贴金箔时那专注又贪婪的老脸,一会儿是陈伯那句“淹死的都是自以为聪明的”警告,一会儿又是金灿灿的棺材挡头……各种念头撕扯着他。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蛤蟆窝边缘,靠近永阳坊的方向。这里的臭味更复杂,除了石炭和馊水,还混杂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廉价脂粉香和劣质酒气,熏得人头晕。这是平康坊外围最底层流莺和地痞混混盘踞的地方。
一阵喧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前面巷子口围了一小圈人,大多是些无所事事的闲汉和几个浓妆艳抹、倚着墙根嗑瓜子的女人。圈子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
贾卡尔挤了过去,踮起脚尖往里看。
只见一个极其扎眼的光头,在人群中央晃晃悠悠地摆着架势。那是个和尚,穿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僧衣,油腻腻的,下摆还沾着泥点子。这和尚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单薄,但骨架粗大,尤其是一双手,骨节突出,看着就很有力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面皮白净,五官端正,本该是副好皮相,偏偏生了一双细长的、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此刻正半眯着,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漫不经心,眼波流转间,竟有种说不出的邪气。
他手里拎着个豁了口的粗陶酒葫芦,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一股浓烈的劣质烧刀子味儿立刻散开。他咂咂嘴,脸上泛起一层酒意的红晕,然后摇摇晃晃地摆开一个架势,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
“……酒肉穿肠过,佛祖……呃……佛祖心中坐!看好了!金刚……金刚伏魔!”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地一晃,看似醉醺醺站立不稳,脚下却异常灵活地踩出一个古怪的圆弧步法。同时,他右手并指如剑(虽然手指头还沾着酒渍),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向前一戳!动作快得带起风声,精准地“点”在虚空一点上!
“噗!”围观的一个闲汉嘴里刚嗑的瓜子皮喷了出来,哈哈大笑:“哎哟!永不信和尚!你这‘金刚伏魔指’是专门戳苍蝇的吧?”
被叫做释永不信的和尚也不恼,收回手指,在油腻的僧袍上随意擦了擦,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你懂个屁!这叫……呃……以虚击实!懂不懂?心到,意到,指力……呃……自然到!”他又灌了一口酒,身形再次晃动,这次换了个更花哨的姿势,抬腿、旋身、挥臂,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刚猛的力道,偏偏又被他故意弄得歪歪扭扭,像是在打醉拳。
“好!再来一个!”有看热闹的起哄。
释永不信借着酒劲,越发来劲,嘴里胡乱喊着“罗汉撞钟”、“韦陀献杵”之类的名头,手脚并用,打得虎虎生风。他显然是真有功夫底子,那拳脚带起的风声和偶尔展露的迅捷身法骗不了人。但他故意做得夸张、滑稽,还时不时因为“醉酒”而踉跄一下,引得围观者阵阵哄笑。几个铜板、几枚劣质的糖果被稀稀拉拉地扔到他脚边的破草帽里。
贾卡尔没笑。他挤在人群最前面,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释永不信的每一个动作。那花哨的醉态下隐藏的凌厉劲风,那看似随意却精准的步法,那瞬间爆发又收放自如的力量……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贾卡尔脑子里那片被“夹层”堵死的混沌!
钱!
这个念头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沮丧!
这和尚有真功夫!却在这里装疯卖傻,耍猴戏一样混几个铜板!简首是暴殄天物!他那几下真功夫,要是正经亮出来,不比王老头贴那死人金箔强百倍?比贾勒阁刷棺材漆强万倍?比他自己琢磨那要命的棺材夹层……更是云泥之别!
一个疯狂的计划,带着蛤蟆窝特有的、混杂着馊水气和廉价脂粉味的野性生命力,在贾卡尔那颗被世俗规则烧灼得滚烫的心里,轰然成型!
他不再犹豫。趁着释永不信打完一套“醉八仙”,喘着粗气,拎着酒葫芦又要灌的间隙,贾卡尔像条滑溜的小泥鳅,猛地从人缝里钻了进去,一把抓住了和尚油腻的僧袍袖子。
释永不信醉眼朦胧地低头,看到一个瘦骨伶仃、半边脸还肿着的小子,正用一双饿狼似的眼睛,亮得惊人地死死盯着自己。
“和尚!”贾卡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你这套把式糊弄香火钱太亏了!”
释永不信打了个酒嗝,桃花眼里满是醉意和困惑:“呃?小……小施主,说啥?”
贾卡尔踮起脚尖,凑近和尚带着酒气的耳朵,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跟我走!去南区卖艺!用真功夫!我给你搭台子,管你酒肉!咱们赚大钱!比你这破草帽里装的多十倍、百倍!”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用力戳了戳和尚结实的小臂肌肉,又指向和尚脚边破草帽里那几枚可怜的铜板,最后指向蛤蟆窝深处那永远弥漫着劣质石炭烟味和死亡气息的、属于福寿材棺材铺的方向,斩钉截铁:
“死人钱,变活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