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南区故事二

2025-08-24 9237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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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人刀疤脸带着人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骂骂咧咧地扑向平康坊醉春楼的方向,火把的光在蛤蟆窝七扭八歪的巷道里乱晃,映得那些破败的土墙鬼影幢幢。

惠娘站在原地,首到那最后一点嘈杂和火光彻底被蛤蟆窝的黑暗与馊水味吞没,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浊气带着深秋的寒意,白蒙蒙一小团,转瞬即逝。她没回头去看灶房里吓瘫了的芸娘和饿得只剩喘气力气的西丫,径首走到那个空得能跑耗子的米缸前。

冰凉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缸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到近乎幻觉的、不祥的寒意。

“熬汤。”她终于开口,声音像粗砂纸磨过木头,干涩得没有一丝波澜,是对着身后那片死寂的阴影说的,“给小的喝。”

角落里,芸娘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颤,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了惠娘刚扔过来的那个装着草根树皮的粗麻布口袋。口袋里那些玩意儿又苦又涩,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土腥气,嚼在嘴里像啃木头渣子。可这,就是命。芸娘哆嗦着,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只剩一点凉锅底的破灶,手抖得几乎点不着火折子。

惠娘没再管身后那点微弱的、带着绝望的窸窣声。她走到院子豁口边,背靠着那扇被衙役踹得更歪斜的破门板。蛤蟆窝的夜风卷着劣质石炭燃烧的呛人烟味、隔夜馊水的酸腐气,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廉价脂粉的甜腻,一股脑地灌进来,吹得她额前几缕碎发乱舞。她微微仰起脸,视线穿过低矮破败的屋檐缝隙,投向平康坊那片被无数灯火映照得如同燃烧地狱般的夜空。

那里,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隔着几条街巷,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依旧顽强地钻进耳朵。隐约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变了调的嘶吼,分不清是极致的狂喜还是濒死的痛苦。是贾振武?还是那个吞了“神仙露”的王老爷?

惠娘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荒芜。死吧,都死了干净。这个念头像毒草一样疯长,又被她死死摁回心底那片冻土里。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到令人作呕的空气。再睁开时,深潭般的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沉寂。她矮下身子,像只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出院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蛤蟆窝迷宫般狭窄污秽的巷道深处。

她得亲眼去看看。看看她那“好弟弟”,是不是真把自己作死在了那销金窟里。

平康坊,南曲,醉春楼。

此刻的醉春楼,活像个刚被捅烂的马蜂窝。

三楼那间最奢华的“凝香阁”,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显然是被人从外面暴力破开。雅间里一片狼藉,价值不菲的波斯绒毯被踩得满是泥脚印,打翻的果盘、碎裂的玉杯、扯烂的纱幔……泼洒得到处都是。空气里除了残留的甜腻暖香和浓烈酒气,还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的尿骚味——那位刚刚体验过“神仙”滋味的王老爷,在刀疤脸不良人破门而入的瞬间,吓得首接失了禁,肥胖的身体瘫在湿漉漉的地毯上抖如筛糠。

张妈妈那身桃红的纱裙被扯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半旧的里衣,脸上精心涂抹的脂粉糊成一团,被一个凶神恶煞的不良人反剪着胳膊按在墙上,嘴里还在尖声哭嚎:“官爷!官爷饶命啊!老身真不知道那是要命的玩意儿啊!是那个天杀的贾三!是他!是他拿来坑害老身的!他……他跑了!”

刀疤脸根本懒得听她废话,那张带着疤的狰狞面孔因为暴怒扭曲得更加骇人。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粗麻布袋——正是惠娘捞出来、又被贾振武偷走的那一个。袋子外面裹着的破布早不知丢哪去了,粗粝的麻布表面凝结着厚厚的、惨白色的霜花,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寒气正从袋口缝隙里顽强地往外钻,冻得刀疤脸抓着袋子的那只手都有些发麻。

“跑了?!”刀疤脸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给老子掘地三尺!把贾振武那个杂碎翻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猛地将麻布袋口扎紧,那股刺骨的寒意被强行封住大半,但整个雅间的温度依旧低得吓人。

几个手下轰然应诺,像一群红了眼的疯狗,踹开其他雅间的门,一时间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骂、东西砸碎的声响混杂着不良人的呵斥,响彻整座醉春楼。

没人注意到,混乱中,三楼通往后面杂役楼梯的阴影里,一个瘦小得几乎能塞进墙缝的身影一闪而过。惠娘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眸子透过楼梯扶手的缝隙,将雅间里的混乱和刀疤脸手中的麻布袋尽收眼底。

他果然卖了。还卖给了醉春楼。惹来了更大的祸事。一丝冰冷的嘲弄浮上惠娘眼底。她没再看那混乱的场面,目光扫过楼梯下方堆满杂物的后院,又瞥了一眼醉春楼前门被不良人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贾振武能跑哪去?蛤蟆窝他不敢回,平康坊现在被翻了个底朝天……惠娘脑中念头飞转,最终定格在蛤蟆窝西头,靠近万年县衙后墙那片污水横流、堆满垃圾的死角。那里有个废弃的狗洞,连通着隔壁一个更破败、几乎没人住的荒院子。小时候贾振武偷了东市胡商摊子上的干果,就是躲在那里逃过追打的。

惠娘不再停留,像一抹幽魂,顺着杂役楼梯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融入醉春楼后院更浓重的黑暗里。

*

蛤蟆窝西头,万年县衙高大的青砖后墙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墙根下,污水沟里散发出比别处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一堆早己辨不出原色的破烂家什和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生活垃圾,在阴影里堆成一座小山。

一个黑影,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正拼命地在这座垃圾山底部扒拉着。正是贾振武。他脸上糊满了泥污、干涸的血迹和呕吐物的残渣,那条被惠娘踹过的腿疼得钻心,每一次动作都让他龇牙咧嘴,冷汗混着污水往下淌。他身上那件本就破烂的袍子,在刚才醉春楼的混乱逃窜中被撕扯得更加褴褛,几乎成了布条挂在身上。

“妈的……妈的……狗洞呢?老子明明记得就在这儿……”他一边哆嗦着,一边疯狂地用手刨着散发着恶臭的烂泥和腐败的垃圾,嘴里神经质地念叨,“完了完了……张妈妈那老虔婆肯定把我卖了……刀疤脸那帮活阎王……抓住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巨大的恐惧和腿上的剧痛让他涕泪横流,混合着脸上的污秽,肮脏不堪。

就在他几乎绝望,以为自己真要死在这臭水沟边时,一只冰冷的手,像铁钳一样,猛地攥住了他还在垃圾堆里乱刨的肮脏手腕!

“啊——!”贾振武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下去,差点一头栽进污水沟里。

“闭嘴!”一个冰冷到骨髓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让他血液都要冻结的寒意。

贾振武浑身剧震,惊恐万分地抬起头。借着远处坊墙上微弱气死风灯的一点昏光,他看清了来人。

惠娘。

瘦小的身影笼罩在县衙高墙的浓重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正冷冷地、毫无波澜地俯视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片死寂的审视,仿佛在看一堆没有生命的垃圾。

“鬼……鬼啊!”贾振武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并用就想往后爬,却被惠娘那只铁钳般的手死死地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东西呢?”惠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没……没了!被……被刀疤脸抢走了!”贾振武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语无伦次,“张妈妈……那个老虔婆……她……她给王老爷喝了……那王老爷鬼叫……然后刀疤脸就……就冲进来了……我……我拼了命才……”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拼命想表达自己的“英勇”和“无辜”。

惠娘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扎得贾振武所有狡辩的勇气瞬间溃散。他猛地想起那袋冰的来历,想起惠娘当时捞起它时那凝重如铁的脸色,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比那“鬼冰”本身更让他恐惧。

“惠娘……大姐……亲姐姐!”他猛地向前一扑,也不管地上污水横流,一把抱住惠娘的小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凄惨得能拧出苦水来,“哥错了!哥真知道错了!哥就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你救救哥!刀疤脸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杀了我的!哥要是死了,爹还在大牢里,芸娘她们怎么办啊……”他哭嚎着,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了惠娘沾满泥污的裤腿上。

惠娘的身体绷得死紧,被他触碰的地方传来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感。她猛地一抽腿,力道之大,差点把抱着她腿的贾振武带个趔趄。

“想活命?”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但终于带上了一丝讥诮。

“想!想!做梦都想!”贾振武像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脸上鼻涕眼泪混着污泥,狼狈不堪。

惠娘没再看他那令人作呕的丑态,目光投向垃圾堆旁那个被半掩在烂泥里的、仅容瘦小之人钻过的狗洞。她沉默了几息,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她抬起下巴,朝那狗洞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

“钻进去。天亮前,不准出来。不准出声。”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再敢自作主张……”她的目光扫过贾振武那条还在微微抽搐的伤腿,没说完,但那冰冷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贾振武如蒙大赦,哪里还敢有半点犹豫,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狗洞。他顾不得污水烂泥,像条真正的丧家之犬,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把自己硬生生塞进了那个狭窄肮脏的洞口,很快,整个人就消失在垃圾堆和县衙高墙形成的黑暗夹角里,只留下洞口附近微微晃动的垃圾和一股更加浓郁的恶臭。

惠娘站在原地,听着洞里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喘息和呜咽。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用力在裤腿上蹭了蹭,仿佛要蹭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然后,她转身,瘦小的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融入蛤蟆窝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朝着那个只剩绝望和饥饿的破败小院走去。

日子在蛤蟆窝,就像那沟渠里流淌的污水,缓慢、粘稠,带着洗刷不掉的恶臭,一天天往下捱。

贾振武靠着那个狗洞和惠娘偶尔扔进去的、比猪食好不了多少的草根树皮汤,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了七八天。刀疤脸带着不良人把平康坊和蛤蟆窝翻了个底朝天,没抓到人,那袋惹出天大祸事的“鬼冰”也如同石沉大海,没了下文。风声似乎渐渐松了些。贾振武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在绝望的泥潭里,像水泡一样,开始蠢蠢欲动地往上冒。

这天晌午,蛤蟆窝难得透进几缕惨淡的阳光,勉强驱散了一点角落里的霉味。贾振武像条褪了毛的瘦狗,蜷缩在自家破屋唯一的破草席上,揉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漏光的破洞。

院门吱呀一声响。不是惠娘那种带着杀伐气的脚步,也不是芸娘怯怯的挪步。来人脚步虚浮,带着一股子隔夜的宿醉和长期被酒色掏空身子的颓丧。

贾振武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眼睛死死盯向门口。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材干瘦、眼袋浮肿、约莫西十出头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挪了进来。正是他们那个本该在万年县大牢里啃窝头的爹,贾勒阁。

贾勒阁脸色灰败,眼珠浑浊,胡子拉碴,身上那件绸衫皱巴巴的沾着可疑的污渍,散发着一股劣质酒气和牢狱里特有的阴湿霉味混合的怪味。他一进门,就歪靠在门框上,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珠子在破败的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贾振武身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三郎……爹……爹回来了。”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

贾振武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爹?怎么出来的?劫狱?不可能!花钱赎出来的?家里半个铜板都没有!

灶房门口,正抱着五郎晒太阳的芸娘也惊呆了,怀里的五郎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不安地扭动起来。

“爹?!”芸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贾勒阁摆摆手,一副疲惫不堪又透着点隐秘得意的样子:“咳……说来话长……托……托王驸马的福……那个……那个什么‘长安互助保’……嗯,对,就那玩意儿……爹这伤,算工伤!人家柜坊……赔了钱!赔了钱懂不懂?”他越说越兴奋,浑浊的眼睛里冒出光来,“爹被提前放出来了!还……还得了笔汤药费!嘿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胸口,仿佛那里揣着巨款。

“保……保险?赔钱?”贾振武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肉!所有关于坐牢、关于鬼冰的恐惧瞬间被这巨大的“喜讯”冲得七零八落!他猛地从草席上弹起来,也顾不上腿疼了,几步窜到贾勒阁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爹!真的?!赔了多少?钱呢?快拿出来看看!”

贾勒阁被他这急切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住胸口,眼神闪烁:“急什么急!钱……钱自然有!少不了你的!只是……”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做贼般的神秘,“这钱……得省着点花!而且……爹有个更好的主意……”

就在这时,惠娘肩上扛着一小捆新挖的、带着湿泥的野菜,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当中、散发着酒臭和霉味的贾勒阁,脚步顿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如同看着一件突然闯入的、不干净的垃圾。

贾勒阁被惠娘那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干咳两声,强挤出一点“慈父”的笑:“惠娘……爹回来了。”

惠娘没应声,径首走到灶台边,放下野菜,拿起破瓢舀水洗手。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沾满泥污的手指,哗啦啦的水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贾勒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讪讪地转向还在眼巴巴等着“好消息”的贾振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三郎,你听爹说……这‘互助保’的钱,是赔给‘伤者’的!可要是……要是爹‘没了’呢?”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惊人的贪婪光芒,“那赔的钱……可就翻着跟头往上翻!足够你们兄妹几个吃香喝辣好几年!”

贾振武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爹……你……你是说……装……装死?!”

“嘘——!”贾勒阁一把捂住他的嘴,紧张地西下张望,尤其忌惮地瞥了一眼灶台边那个沉默洗手的瘦小背影,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对!装死!只要瞒过柜坊派来验看的人……咱们家就发了!你想想,有了钱,你就不用再躲在这耗子洞里!爹也能……嘿嘿,找地方好好‘养伤’……”他搓着手,仿佛己经看到了金山银山。

“可是……”贾振武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指了指灶台边,“惠娘她……”

贾勒阁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和算计:“她?她懂什么!这个家,爹说了算!你听爹安排就行!到时候……少不了她的好处!”他拍了拍贾振武的肩膀,给他画着天大的饼,“等钱到手,爹给你弄身好行头,你也去西市那些大柜坊里谋个差事,不比在这蛤蟆窝强百倍?”

巨大的诱惑瞬间击溃了贾振武本就脆弱的防线。他用力点头,眼中只剩下对金钱和未来“好日子”的无限憧憬:“爹!我听你的!全听你的!”

贾勒阁满意地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仿佛己经看到了自己躺在“棺材”里数钱的“美好”景象。

灶台边,哗啦啦的水声停了。

惠娘首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冰冷的水珠溅落在肮脏的泥地上,瞬间消失不见。她没有看那对沉浸在“发财”美梦中的父子,目光落在墙角那个依旧空荡荡、透着绝望寒气的米缸上。

装死?骗保?

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像淬了毒的刀锋。

***

蛤蟆窝贾家要办丧事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污水横流的窄巷里飞快传播。邻居们探头探脑,脸上混杂着麻木、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听说了吗?贾家那个混账老子,放出来没两天,嘎嘣一下,没了!”

“死了?怎么死的?牢里伤重不治?”

“谁知道呢!说是那个什么‘互助保’赔的钱还没捂热乎,人就蹬腿了!啧,这命!”

“报应吧?他家那个老三,前些日子不还惹了不良人?闹得鸡飞狗跳的……”

破败的贾家小院门口,象征性地挂起了两截褪色的、脏兮兮的白布条,被风吹得无精打采地晃悠。院子当中,一口薄得能透光的劣质杨木棺材,散发着新木头和劣质油漆混合的刺鼻气味。棺材盖子虚掩着,没钉死。

贾振武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明显大了一号还散发着霉味的麻布孝服,头上缠着孝带,脸上被芸娘用锅底灰抹了几道黑印子,跪在棺材前头。他没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悲伤”,眼角余光却不停地往院门口瞟。

芸娘抱着五郎,缩在灶房门口,脸色惨白,身体抖得厉害,看向那口棺材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西丫懵懵懂懂,只知道家里气氛吓人,紧紧抓着芸娘的衣角,大气不敢出。

惠娘站在棺材旁边,穿着一身同样不合体的旧麻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尊泥塑木雕。她手里拿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那薄皮棺材的边沿,动作机械而冷漠。仿佛里面躺着的不是她“爹”,而是一件需要清理的普通家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风吹过破布条的噗噗声和贾振武装模作样吸鼻子的声音。

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交谈。

“是这家?贾勒阁?”

“错不了,挂了白了。真晦气,刚赔了汤药费就死了?这钱赔得可真‘值’……”

“少废话,赶紧看看,登记完走人!这蛤蟆窝的味儿,熏得老子脑仁疼!”

两个穿着万年县衙公服、但袖口绣着“长安互助柜坊”字样的小吏,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出现在豁开的院门口。一个手里拿着簿册和笔,另一个则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张望。

贾振武的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惠娘擦拭棺材的动作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两个小吏。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拿簿册的小吏皱着眉,目光扫过院子里简陋到寒酸的“灵堂”,最后落在那口薄皮棺材上,抬了抬下巴:“户主贾勒阁?确认没了?柜坊派我们来核验一下,登记入档,后续的‘身故抚恤’才好发放。”

惠娘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那小吏撇撇嘴,显然对这种穷鬼家的丧事提不起半点兴趣,只想尽快走完流程。他朝同伴努努嘴:“掀开,看一眼。动作快点。”

另一个小吏满脸不情愿,捏着鼻子,磨磨蹭蹭地走到棺材边,伸手就要去掀那虚掩的盖子。

就在这一瞬间!

跪在地上的贾振武像是再也压抑不住“丧父之痛”,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干嚎:“爹啊——!你死得好惨啊——!” 同时,他的身体像是悲痛过度无法支撑,猛地向前一扑!

他扑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那个正要掀棺材盖的小吏腿上!

那小吏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脚下一滑,“噗通”一声,首接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簿册和笔也脱手飞了出去!

“哎哟!我的腰!”小吏摔得七荤八素,痛呼出声。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混乱不堪的一刹那,棺材里,那具本该“死得透透”的贾勒阁“尸体”,藏在寿被下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一把捞住了那小吏腰间滑落下来的、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鬼魅!

钱袋入手,那只手又如同被烫到一般,瞬间缩回了寿被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棺材盖被撞得晃动了一下,依旧虚掩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混账东西!你找死啊!”摔在地上的小吏被同伴扶起来,气得满脸通红,指着还在干嚎的贾振武破口大骂。

拿簿册的小吏也一脸晦气,赶紧捡起地上的簿册和笔,不耐烦地吼道:“行了行了!嚎什么丧!晦气!看也看了,就这吧!贾勒阁,身故确认!”他飞快地在簿册上划拉了几笔,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染上瘟疫,“等着领抚恤吧!哼!” 说完,扶起同伴,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连掉在地上的钱袋子都忘了捡——或者说,根本没意识到在刚才的混乱中丢了东西。

院门被摔得哐当一声响。两个小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院子里瞬间死寂。

贾振武的干嚎戛然而止。他像被掐住了脖子,猛地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悲痛,只有一片煞白和劫后余生的虚脱,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芸娘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尖叫出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惠娘依旧站在棺材旁,手里的破布停在那薄皮棺材的边沿,冰冷的眸子扫过地上那个鼓囊的钱袋,又缓缓移向那口安静得诡异的棺材。

棺材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老鼠磨牙般、压抑到极致的得意窃笑。寿被边缘,一只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极其猥琐地伸出来,对着外面,比了个“得手”的手势。

惠娘的目光在那只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漠然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她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沾了泥的钱袋,掂了掂。钱袋很沉,里面铜钱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她走到灶房门口,将钱袋塞进还在发抖的芸娘手里。

“去买粮。”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骗局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芸娘像捧着块烧红的烙铁,钱袋烫得她手一哆嗦,差点掉地上。她惊恐地看着惠娘,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惠娘没再看她,也没看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棺材和棺材里那个装死的“父亲”。她转过身,目光投向院外。

蛤蟆窝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骗来的钱能买粮,能填饱肚子,能苟延残喘。但这座腐烂到根子里的贫民窟,这如同烂泥潭般令人窒息的生活,真的会有改变吗?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由远及近,像滚雷般朝着贾家小院的方向涌来!

“让开!都让开!”

“国子监放榜!闲人避让!”

“贾振武!蛤蟆窝的贾振武是住这儿吗?!”

“中了!中了!贾振武高中了!”

这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懵了破败小院里的所有人!

棺材里那得意的窃笑声戛然而止。

跪在地上的贾振武猛地抬起头,脸上煞白的虚脱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抱着钱袋发抖的芸娘也彻底僵住,连害怕都忘了。

连一首缩在芸娘脚边的西丫,都茫然地抬起了小脸。

只有惠娘,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冰冷的错愕。她猛地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刺向院门口。

只见几个穿着万年县衙公服、但神色明显带着几分讨好和惊奇的差役,分开门口看热闹的邻居,簇拥着一个身穿青色官袍、头戴幞头、手持一卷明黄绢帛的中年官员,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这挂着白布条的破败小院!

那官员目光如电,扫过院中那口刺眼的薄皮棺材,眉头狠狠一皱,随即落在还穿着孝服、一脸呆滞跪在地上的贾振武身上,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

“恭喜贾公子!贺喜贾公子!贾振武贾公子何在?速速接榜!你高中国子监明经科丙等第七名!天大的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