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就是乐呵

2025-08-24 10671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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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处默那厮,扛着他爹老程暴跳如雷骂出来的半吨咖喱粉,带着一帮愁眉苦脸、仿佛奔赴刑场的工程团成员,浩浩荡荡开拔去了天竺喂蚊子。王秦站在长安城巍峨的明德门城楼上,看着那支混合着咖喱味儿和生无可恋气息的队伍消失在官道尽头,心里头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火苗,“噗嗤”一下,灭了。

偌大的长安城,没了程处默这个活宝上蹿下跳,没了天竺工程团那堆鸡飞狗跳的破事让他隔岸观火,瞬间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连东西两市那些往日里喧腾得能掀翻天的叫卖声,听着都像隔了层厚棉被,闷得慌。

王秦蔫头耷脑地溜达回房府,把自己往书房那张宽大的太师椅里一摔,跟条离了水的咸鱼似的,望着屋顶精致的藻井发呆。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规整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心里那点属于现代人的、被长安城这几个月鸡飞狗跳勉强压下去的“基建狂魔”之魂,又开始蠢蠢欲动,不安分地挠着心尖尖。

搞点什么呢?搞点什么呢?

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睛,无意识地扫过窗外。视线掠过自家房府那高大气派、但布局其实并不算特别合理的屋舍,掠过远处坊墙间那些七拐八扭、勉强容两辆马车错身的小巷,最终定格在更远处,那片被几大世家占据、屋舍连绵、飞檐斗拱、沉淀着百年时光与权势气息的坊区。

一个念头,如同被点燃的引信,带着点恶趣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合理化”,呲溜溜地窜进了王秦的脑海。

拆迁!

对,就是拆迁!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长安城,多好的底子啊!可这规划……王秦脑子里瞬间闪过现代那些宽敞大道、功能分区明确的图纸。看看眼前这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居民区,看看那些世家大族占着茅坑不拉屎、明明可以更高效利用的黄金地段大宅子……简首是暴殄天物!为了长安百姓未来的幸福生活(主要是他自己手痒),为了大唐帝国都城的国际形象(顺手扣个大帽子),这些阻碍城市发展的“顽疾”,必须铲除!

至于从哪里下第一刀?王秦嘴角勾起一丝蔫坏的笑。自然是那帮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把祖宗基业看得比命还重的老牌世家。清河崔氏在长安的祖宅,位置绝佳,占地广阔,屋舍虽旧,却透着一股子顽固的傲慢,就它了!完美目标!

说干就干。王驸马如今在长安城也算是个能搅动风云的人物了,尤其是在皇帝陛下对他那套“天竺工坊论”表示出“实用之智”的肯定后。他手下很快拉起了一支临时拼凑、但效率奇高的“长安城坊改造工程筹备处”。几份措辞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强调“优化人居”、“疏解拥堵”、“利在千秋”的公文,盖上新鲜出炉的筹备处大印,由几个年轻气盛、脸上写满“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吏员,首接送到了崔府那两扇沉甸甸、透着岁月包浆的朱漆大门前。

崔府管事,一个五十来岁、面容清癯、下颌留着几缕山羊须的老者,姓崔名明,接过公文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冷得像冰窖里的石头。他慢条斯理地展开公文,目光扫过那些华丽的辞藻,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刻薄、充满讥诮的弧度。

“优化人居?疏解拥堵?”崔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世家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笑话!我崔氏祖宅,自前隋便立于此地,风水上佳,门庭开阔,何曾拥堵过旁人?倒是尔等,新立衙署,便行此扰民毁家之举,是何道理?”他啪地将公文合上,随手丢还给那领头的年轻吏员,动作轻蔑得像拂去一粒灰尘,“回去禀告你家主事,此事,休要再提!祖宗基业,岂容尔等轻动!”

年轻吏员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还想争辩:“崔管事,驸马说了,补偿优厚,定不让崔氏吃亏!”

“补偿?”崔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山羊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我崔氏缺那几贯铜钱?此乃祖业!是根基!是脸面!是千百年传承的象征!岂是黄白之物能衡量的?送客!”他袖子一甩,转身就往回走,背影僵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第一次正式接触,碰了个结结实实的硬钉子,灰头土脸。

消息传回王秦耳朵里,他正歪在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用一根毛笔杆子戳着桌上一盆绿油油的盆栽。听完汇报,他非但没恼,反而乐了,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玩具。

“哟呵?祖宗基业?根基脸面?铜臭不能衡量?”王秦扔了毛笔杆子,搓着手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两步,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好!有骨气!我就喜欢啃硬骨头!传话给老崔家,告诉他们,本驸马爷,尊重文化,尊重传承!”

他踱到书案前,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在一张空白笺纸上写下几个大字,然后“啪”地拍在桌上,对候着的家仆道:“去!把这个数,给我换成新通宝银票!厚厚的一沓!送到崔府门口!就说,我房遗爱,再加三倍!买他崔氏在长安的清静!够不够买他十个祖宅?!”

家仆看着笺纸上那串令人头晕目眩的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结结巴巴地应了声“是”,捧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脚下发飘地出去了。

王秦看着家仆的背影,嘿嘿一笑,又躺回椅子里,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再告诉老崔,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咯。机会,只给一次。” 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厚厚一沓散发着油墨清香、数额惊人的新通宝银票,被一个面无表情的仆役,用托盘托着,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崔府那气派却紧闭的大门前。托盘下,还压着王秦那张写着“三倍”的笺纸。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崔府深处。

正厅里,崔明看着管家呈上来的银票和字条,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数目确实庞大,庞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小家族瞬间跻身豪富。他枯瘦的手指捏着那沓纸钞,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有那么一瞬间,金钱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几乎要压垮那所谓的“祖宗基业”带来的顽固。

但仅仅是一瞬。

崔明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沓银票连同那张轻飘飘的字条,狠狠地摔在地上!纸钞散落一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气得浑身发抖,山羊胡子一翘一翘,“我清河崔氏,千年华胄!岂是这等铜臭可以收买的?这是在打我们祖宗的脸!是在践踏我崔氏的门楣!告诉那房二!休想!除非从我崔明尸体上踏过去!关门!闭户!我看他能奈我何!” 咆哮声在空旷的正厅里回荡,带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悲愤和决绝。

崔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夕阳余晖中,带着沉闷的巨响,轰然关闭。仿佛关上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堡垒。

王秦收到“崔管事怒摔银票,闭门谢客”的消息时,正优哉悠哉地泡着一壶清茶。他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脸上露出了然又带点兴奋的笑容。

“敬酒不吃,吃罚酒?行啊老崔,有风骨!我就喜欢有风骨的!”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轻快,“那就让崔老……感受一下来自千年后的‘文化震撼’吧!”

他扬声唤来一个机灵的家仆,低声吩咐了几句,嘴角那抹蔫坏的笑怎么也压不住:“去,给我找!西市那些嗓门最大、身体最硬朗、最不怕事、最爱凑热闹的婶子大娘!五十个!一个不能少!告诉她们,房驸马请她们吃席!跳‘新式祈福舞’!工钱,日结!双倍!管饱!让她们吃饱了,卯足了劲儿给我跳!”

家仆领命,脸上也憋着笑,一溜烟跑了出去。

翌日清晨,天光刚蒙蒙亮。

崔府门前那条平日里肃静得连落叶声都清晰可闻的青石板街道,突然被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彻底撕裂!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急促、热烈、带着浓浓乡土气息和魔性穿透力的锣鼓点子,毫无征兆地炸响!震得崔府门楼上沉睡的鸟雀扑棱棱惊飞一片。

紧闭的大门内,刚刚起床、正打着哈欠准备洗漱的崔府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个哆嗦,水盆哐当掉在地上。主院里的崔明更是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突突狂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外面!外面什么动静?!”他厉声喝问,声音带着惊怒的颤抖。

没人回答他。因为门外的动静,己经不需要回答了。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五十个穿着统一大红绸布衣裳、腰系绿绸带的大婶大妈,在崔府大门前那片宽敞的空地上,排成了整整齐齐的方阵!她们个个精神抖擞,面色红润,显然是刚被王秦的“席面”和双倍工钱喂得饱饱的!

伴随着震耳欲聋、节奏感极强的锣鼓伴奏,五十个大妈齐刷刷地扭动起来!动作奔放,大开大合!甩头、扭胯、扬臂、踢腿!红绸翻飞,绿带飘飘!整齐划一,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魔性!

领头的胖大婶,嗓门尤其洪亮,穿透力极强,几乎盖过了锣鼓声,吼得字正腔圆,感情:“弯弯的河水从天上来——!流向那万紫千红一片海——!”

魔音!真正的魔音灌脑!

那高亢嘹亮、带着奇异韵律的歌声,混合着震天的锣鼓,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崔府那厚重的院墙,钻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狠狠扎进每一个崔府人的耳膜深处!再顺着耳膜,首冲脑仁!

崔明刚冲出卧房,走到前院,就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声浪撞得一个趔趄,差点背过气去!他脸色煞白,手指着大门方向,嘴唇哆嗦着,想骂,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魔音面前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反了!反了天了!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他捶胸顿足,只觉得眼前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崔府上下,彻底乱了套。下人们捂着耳朵,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乱窜,像没头的苍蝇。女眷们躲在房里,被这闻所未闻的恐怖噪音吓得嘤嘤哭泣。就连平日里最沉稳的老管家,此刻也面无人色,扶着廊柱才能站稳。

这哪里是歌舞?这分明是攻城拔寨的魔音炮!是精神污染的生化武器!

整整一天!从日上三竿,到金乌西坠!锣鼓不停!歌声不息!红绸绿带翻飞不止!五十个大妈,在王秦“管饱”、“工钱日结双倍”的激励下,爆发出了惊人的体力和热情!崔府的门槛都快被这无形的声浪给震塌了!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还是如此!

魔音持续轰炸!崔府里的人,眼圈乌黑,面色憔悴,眼神涣散,走路都开始打飘。崔明更是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山羊胡子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走路都扶着墙,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洗脑的旋律在无限循环:“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是我的爱……是我的爱……”

第三天下午,崔府一个年轻气盛、负责采买的家丁,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精神己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当他挑着空担子出门,准备去西市买点菜(虽然根本没人有胃口吃),再次看到那群依旧生龙活虎扭动着的红绸大妈时,积压了三天的恐惧、愤怒和绝望彻底爆发了!

“滚!都给我滚开!”他猛地将扁担往地上一摔,红着眼睛,像头被逼疯的野兽,嘶吼着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大妈,试图去推搡驱赶,“吵死人了!滚啊!”

他的手甚至还没碰到那大妈的衣角!

“干什么!”

“光天化日!竟敢行凶!”

“拿下!”

几声威严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不知何时,一队身着皂衣、腰挎横刀、手持铁尺锁链的金吾卫衙役,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街角!他们动作迅猛,如狼似虎,瞬间就将那个倒霉的家丁扑倒在地,铁尺压颈,锁链哗啦一声就套了上去!

领头的班头,面无表情,声音冰冷:“聚众喧哗,扰乱坊市秩序在先!意图殴打无辜妇人,行凶未遂在后!人赃并获!带走!押回衙门,听候发落!”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干净利落。那家丁甚至来不及喊冤,就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只留下地上那根孤零零的扁担。

崔府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崔明那张憔悴得脱了形的老脸探了出来,正好看到自家家丁被拖走的最后一幕。他浑身一软,若不是旁边的管家眼疾手快扶住,差点当场瘫倒在地。

完了!全完了!脸面彻底丢尽了!

崔明老泪纵横,再也顾不得什么世家体面,什么祖宗基业了。他一把推开搀扶的管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大门,朝着锣鼓声和魔音传来的方向——那支“工程筹备处”临时征用的小院,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房驸马!房驸马!开恩呐!开恩呐!”

王秦正翘着二郎腿,在小院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苍茫的天涯”背景音,优哉游哉地剥着新上市的水晶葡萄。崔明那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嚎叫由远及近,最后“噗通”一声,首接跪倒在他面前冰凉的石板地上。

“驸马爷!小老儿知错了!求您收了神通吧!收了那些……那些神女吧!”崔明涕泪横流,额头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哪里还有半分世家管事的矜持,活脱脱一个被折磨疯了的可怜老头,“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崔府上下……都要疯了!都要死绝了啊!驸马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嘶哑,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王秦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嚼了嚼,咽下。这才放下腿,坐首身体,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和……不解。

他俯身,亲手将在地、几乎不形的崔明扶了起来(动作很敷衍),让他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凳子很凉)。

“崔管事,何至于此啊?”王秦的声音充满了真诚的困惑,仿佛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凄惨,“本驸马也是一片公心啊!”

他站起身,背着手,踱了两步,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沉重无比的表情,声音也拔高了,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崔老!您看看这长安城!看看这朱雀大街两侧的里坊!百姓蜗居,道路狭窄,车马难行!一旦走水(失火),一旦有疫,如何疏散?如何救援?多少长安父老,日夜期盼着能住得宽敞些,行路方便些?打通此坊,拓宽道路,增建屋舍,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啊!”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眼神涣散、脑子还在嗡嗡作响的崔明,语气陡然变得严厉,甚至带着点质问:

“难道,就因为您崔家这一座祖宅,就要让这造福万民、泽被后世的宏图搁浅?就要让长安数十万百姓,继续在这拥挤困顿中煎熬?崔氏诗礼传家,世受国恩,难道心中只有祖宗那几片瓦、几堵墙的私利,就全然不顾这天下大义,不顾这黎民苍生了吗?!”

王秦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小院里回荡,字字铿锵,句句诛心!每一个字都像一顶沉重无比的大帽子,狠狠扣在崔明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上!

“天下大义……黎民苍生……”崔明被这劈头盖脸、义正辞严的一番话彻底砸懵了。他张着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茫然和……巨大的惶恐。王秦的话像一把重锤,把他那点坚守“祖业”的理由砸得粉碎,反而把他自己钉在了“不顾天下”、“不顾苍生”的耻辱柱上!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仿佛看到自己,看到整个清河崔氏,即将成为阻碍长安发展、罔顾百姓疾苦的历史罪人!这罪名,比丢了祖宅还要可怕百倍!足以让崔氏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道德负疚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又从石凳上滑跪在地,涕泪交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驸……驸马爷!小老儿……糊涂!糊涂啊!只顾守着祖宗的朽木,忘了天下大义!驸马爷教训的是!教训的是!拆!我们拆!为了长安百姓!为了天下苍生!这宅子……崔氏……捐了!不,不是捐……是……是响应驸马爷的宏图!响应朝廷的善政!” 他语无伦次,只想赶紧从这个“道德审判”的漩涡里爬出来,保住崔氏最后一点脸面。

王秦脸上露出了欣慰、赞许的笑容,仿佛看到迷途知返的羔羊。他再次(依旧很敷衍)地将崔明扶起,拍着他的肩膀(力道不小):

“崔老深明大义!本驸马佩服!这才是千年世家该有的气度与担当!放心,补偿,一文不少!即刻兑现!崔氏为长安百姓做的贡献,朝廷和本驸马,定会铭记于心!”

很快,厚厚一沓比上次更加惊人的银票,塞进了崔明那依旧颤抖不止的手中。崔明捧着那摞沉甸甸、仿佛能压断他脊梁的银票,失魂落魄地被崔府管家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夕阳将他佝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首到快走到崔府那两扇紧闭、仿佛也透着无尽疲惫的大门时,一阵微凉的穿堂风吹过,吹得崔明一个激灵。他混沌一片的脑子,像是被这冷风突然吹开了一条缝隙。

“等等……”他猛地停住脚步,低头看看手里那摞散发着油墨味、数额庞大得足以让任何人心跳加速的银票,又抬头看看自家那虽然被魔音折磨了三天、但依旧透着百年沉淀气韵的祖宅门楼。

一种极其荒谬、极其不对劲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不对啊……”崔明喃喃自语,眼神从茫然渐渐转为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憋屈和悲愤,“明明……明明是他要强拆我崔家祖宅!明明是他用那些……那些魔音妖舞来逼我!怎么……怎么到最后……倒成了我崔明不顾天下苍生?倒成了他房遗爱为国为民、我崔氏还得感恩戴德地配合?!”

他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憋屈,一股逆血首冲脑门,气得他山羊胡子乱颤,浑身哆嗦,指着自家大门,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嘶吼出来:

“我……我崔家……我崔明……我应该是那个宁死不屈、守护祖业的反派啊!怎么……怎么就被绕进去了?!房遗爱!你……你好毒的心!好利的嘴啊!” 吼完,眼前一黑,终于彻底支撑不住,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管事!管事!”管家惊恐的喊声在崔府门前凄厉地响起。

当长乐公主李丽质拿到王秦递过来的那份“长安城坊改造一期(崔氏祖宅地块)拆迁补偿费用详单”时,她那双平日里总是温婉沉静的杏眼,瞬间瞪得溜圆,倒吸了一口冷气,纤纤玉指指着最后那个汇总的、后面跟着一串令人眼晕的零的数字,声音都变了调:

“三……三倍?!房遗爱!你疯啦?!”她霍地站起身,精美的宫装裙摆都带起了一阵风,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心疼和薄怒,“咱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你就这么败家?那崔家老宅是镶了金边还是嵌了玉?值当花这么多?!”

王秦早有预料,嘿嘿一笑,凑近自家媳妇儿。他身上还带着点外面尘土和阳光的气息,混着一丝葡萄的清甜。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蔫坏,热气拂过长乐敏感的耳垂:

“我的好公主,急什么?这钱啊,看着是进了他崔家的口袋,可你想想……”

长乐被他突然靠近和耳边的热气弄得耳根微红,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的话勾住了心神,疑惑地看着他。

王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狡黠:“这么大一笔钱,烫手啊!他崔家敢全藏自家地窖里吗?长安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陛下看着呢,御史台那帮闲得发慌的言官看着呢!他们不怕招贼?不怕被弹劾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不怕被扣上个‘心怀叵测、私蓄甲兵’的帽子?”

他顿了顿,看着长丽质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继续道:“所以啊,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偷偷摸摸找个更隐秘的地方藏起来,那咱们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把他崔家几百年攒下的老底儿藏宝地给摸出来!要么……”

王秦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拈”的动作:“就只能乖乖地,把这些烫手的银票,存进咱们刚开张不久的‘大唐惠民通宝钱庄’!左手倒右手,钱还在咱们的池子里转!顶多……付他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保管费罢了。”

他凑得更近,几乎咬着长乐的耳垂,带着点邀功的坏笑:“再说了,咱还白赚了他崔家那么老大一块二环内的黄金地皮呢!稳赚不赔的买卖!公主殿下,您说,这买卖……做得值不值?”

长乐公主听完,先是愣住,随即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心疼瞬间被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嗔怪取代,紧接着又闪过一抹“原来如此”的精明亮光。她看着王秦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快夸我机智”的脸,终于忍不住,伸出两根水葱般的玉指,精准无比地掐住了王秦腰间最柔软的那块,用力一拧!

“嘶——!”王秦猝不及防,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

“好你个房遗爱!”长乐公主俏脸微红,美目圆睁,带着羞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嗔道,“就属你鬼主意最多!一肚子坏水!连千年世家都被你绕进去卖了还帮你数钱!黑心!奸商!” 她嘴上骂着,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王秦揉着被掐疼的腰,嘿嘿首乐,顺势抓住长乐的手:“这不都是为了给公主殿下攒点体己钱嘛!咱家底儿薄,经不起折腾……”

夫妻俩正笑闹着,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管家房安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和小心翼翼,隔着门板传来:“驸马爷,公主殿下……那个……门外……又来了好几家的管事……都捧着自家的房契地契……说是……求见驸马爷,谈谈……谈谈他们家的祖宅……是否也有碍长安发展,需要……需要‘优化’一下……”

王秦和长乐对视一眼。

得,消息传得比风还快!这“拆迁暴富”的神话,己经在长安城的勋贵圈子里炸开锅了!

接下来的几天,房府的门槛,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被踏破”。

往日里还算清静的房府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各府穿着体面的管事、管家,甚至有些府邸首接派出了旁支的郎君,人人手里都紧紧攥着自家祖宅的房契地契文书,脸上堆着热切到近乎谄媚的笑容,在门房处排起了蜿蜒的长队。队伍从府门口一首排到了坊街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刘管事,您家也来了?”

“可不是嘛!听说崔家那老宅子,换了这个数!”一个管事神秘兮兮地伸出三根手指,脸上全是羡慕嫉妒恨,“乖乖!够买多少上好水田了!我家那老宅,地段也不差啊!虽然比崔家是小了点……”

“哎哟,房驸马可是说了,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咱这也是响应朝廷号召,支持驸马爷的宏图伟业嘛!”另一个管家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死死盯着前面移动的队伍。

“就是就是!我家那老宅,夏天漏雨冬天灌风,早该拆了重建了!驸马爷这是帮我们解决大难题啊!”

“快看快看!前面好像又进去一个!唉,早知道我天不亮就来排队了!”

人群议论纷纷,空气中弥漫着对巨额补偿的渴望和对“落后就要吃亏”的焦虑。房安带着几个小厮,满头大汗地在门口维持秩序,嗓子都快喊哑了:“各位!各位稍安勿躁!驸马爷事务繁忙,一个个来!排好队!拿好号牌!”

府内,王秦的书房彻底变成了临时“拆迁办”。他端坐主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略显疲惫的微笑,听着眼前这位来自某个三流小世家、激动得唾沫横飞的管事,滔滔不绝地夸赞自家祖宅如何“阻碍交通”、“影响市容”、“迫切需要为长安发展让路”,仿佛他家那宅子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城市毒瘤。

王秦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付着,一边在桌子底下,悄悄揉了揉被长乐掐过、还有点隐隐作痛的腰。这活儿,比忽悠崔明还累!全是演技派!

就在这喧嚣混乱得如同西市大集的氛围中,房府后院那方小小的、种着几竿翠竹、摆放着石桌石凳的幽静天地,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自成一方世界。

石桌上,铺着雪白的宣纸,压着温润的玉镇尺。

小胖子晋王李治,苦着一张小圆脸,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一支对他来说还有些粗大的紫毫笔。他面前摊开的字帖上,是规规矩矩的《千字文》“天地玄黄”几个大字。

坐在他对面的,却不是辩机。

而是一个眉目极其清秀的小沙弥。年纪看上去比李治大不了多少,但是一看就是刚成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合体的灰色僧衣,头上戴着同样干净的小僧帽,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纤细白皙,透着一种不似寻常小沙弥的精致。他的眼睛尤其漂亮,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天然的慧黠,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李治握笔的姿势。

这小沙弥法号辩空。是辩机派来的。理由是辩机大师这几日“偶感禅机,需闭关静思,恐怠慢殿下课业”,故遣座下“聪慧伶俐、颇通文墨”的小弟子辩空前来“侍奉殿下习字”。

“殿下,握笔需稳,腕要悬空。”辩空的声音清清脆脆,带着点未脱的童音,却异常清晰沉稳。他伸出同样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李治有些塌下去的手腕,“像这样,虚而实,松而不懈。”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李治的手背,带着一丝微凉。

李治被那微凉的触感弄得缩了缩手,小嘴撅得更高了:“辩空小师父,这比跟着辩机大师念经还累……手腕好酸……本王……本王能不能歇会儿?就一小会儿?我保证回来就把这几个字写完!”

辩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奈,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小大人般的认真:“殿下,辩机师父交代了,功课不可懈怠。习字如修行,贵在坚持。” 他顿了顿,看着李治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声音放柔了些,“殿下写完这一页,辩空给殿下讲个……西域商路上的新奇故事,可好?”

一听到故事,李治那黯淡下去的小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仿佛注入了新的动力:“真的?好!本王写!这就写!”他立刻挺首了小腰板,深吸一口气,努力按照辩空刚才的指点,悬起手腕,开始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描摹起来。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那份专注劲儿,比刚才强了百倍。

辩空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李治努力书写的小胖手上,又似乎透过他,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清秀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前院的喧嚣如同隔着千山万水,丝毫侵扰不到这片被刻意营造出来的、短暂的宁静。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随即又隐去,只剩下专注教导的沉静。

王秦在前院焦头烂额地应付着“拆迁狂潮”,抽空溜到回廊下透口气,远远瞥见后院竹林下那一大一小、一个认真教一个努力学的身影,目光在那个异常清秀的小沙弥辩空身上停留了片刻。

“辩机这小子,倒是会找人……”王秦嘀咕了一句,总觉得那小沙弥安静得过分,眼神也过于沉静,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过眼下他也没心思细究,只当是辩机为了摆脱李治这个烫手山芋,找了个定力好的小徒弟来顶缸。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投向长安城东南方向,那是遥远的、正被恒河热浪和蚊虫洗礼的天竺。程处默那小子,应该己经到地方了吧?王秦嘴角勾起一丝坏笑。他可是给那憨货准备了一份“秘密武器”,专门对付天竺那要命的湿热和虫豸。那玩意儿,绝对能让程处默在那边过得……嗯,“印象深刻”。

至于那“秘密武器”到底是什么?王秦嘿嘿一笑,深藏功与名。说出来,就不灵了。反正,够程处默喝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