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还陷在黎明前最浓的墨色里。房府书房,一点孤灯飘摇,把房玄龄清瘦的影子死死钉在墙上,像峭壁缝里硬挤出来的老松。他没看跪坐在对面的王秦,枯瘦的手指捻着一枚温润的黑子,笃、笃、笃,一下下敲在紫檀棋盘上,每一声都像敲在王秦绷得快断的心弦上。
“河东…”老宰相的声音平得像死水,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浑得很。裴寂人退了,根子还在土里埋着。他侄子裴文焕,蒲州刺史,兼着河东道转运副使,捏着粮秣河工的生杀大权,是条盘在地里的毒蛇。”黑子落下,清脆一声,狠狠砸在棋盘标示蒲州的位置。
王秦屏住呼吸。
“阎立德,工部干才,造房子行,人情世故?”房玄龄眼皮撩开一丝缝,浑浊的眼珠像能扎透人心,“你去了,公务上靠他;人事上…”他顿住,那枚黑棋被枯指推到王秦面前,“你得替他挡刀子。”
“是,父亲。”王秦喉咙发紧。
“三难。”房玄龄三根枯瘦的手指竖了起来,像三把悬顶的铡刀。“一难在粮。河东粮仓,年年账本都写着‘鼠雀耗’,层层扒皮,早成了老鼠窝!圣旨让你以工代赈,用新钱付工钱,这是抽了别人祖坟里的柴火!刀子,第一个就得冲着粮来!查!要快!要见血!阎立德有王命旗牌,该砍头就砍头,心软半分,死的就是你自己!记住了,菩萨心肠,得裹着霹雳手段!”
“二难在水。”第二根手指弯下,“你琢磨那深井的法子,好是好,可逆天改命,前所未闻!挖下去几十丈,银子流水一样淌,万一不出水…”房玄龄摇摇头,没再说,可那没说出的半句话,比太行山还沉,重重砸在王秦肩上。
“三难在…人!”第三根指头压下来,房玄龄的声音陡然淬了冰碴子,眼神刀子似的剜着王秦,“大灾之下,人心比鬼毒!几十万流民,聚起来是洪水,散开了是豺狼!里头藏着鬼,有豪强手里的刀,突厥塞进来的毒,更有…有那断了人肠子的畜生,把灾民当‘货’,干那猪狗不如的勾当!”他死死盯着王秦的眼睛,“这种事,撞见了,天塌下来也得掀开!曝在太阳底下!烧成灰!不然,天理难容!你…也休想再站着喘气!”
王秦心脏像被重锤擂中,迎着父亲洞穿世情又隐着悲悯的目光,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孩儿拿命记着!粮、水、人,三把刀悬在头顶!孩儿这颗心摆正,路踩首!粉身碎骨,也绝不负陛下!不负这天下苍生!”
“嗯…”房玄龄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回椅背,眼合上,气若游丝,“滚吧…活着滚回来。你娘…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后这句低语,裹着一个父亲深埋骨髓的恐惧,比千钧重担更狠地砸在王秦心口,酸气首冲鼻腔。
他再拜,起身,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门外,天边才刚裂开一丝惨白的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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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河东道,蒲州城。
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龟裂的大地上。空气凝固了,裹着呛人的尘土味和一股子…若有若无、钻进骨头缝里的腐臭。城门大敞,却不见半分活气,只有一队队枯槁如柴、眼神死透了的流民,在守城兵丁的鞭子和唾骂下,一点点往城里挪。路边,草席胡乱卷着尸体,野狗在不远处转悠,喉咙里滚着贪婪的低吼。
几匹浑身汗透、口鼻喷着白沫的烈马撕开热浪冲入城门。马背上,正是王秦、阎立德,还有几个工部干吏和杀气腾腾的百骑司护卫。王秦脸色比离开长安时更白,嘴唇干裂翻卷,可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鹰隼,刀子一样刮过这座被旱灾烤焦的死城。街道两旁的铺子十屋九空,仅存的粮店门口,绝望的人排着长龙,伙计的木棒狠狠砸向那些饿得往前拱的饥民。一个瘦脱了形的妇人抱着软塌塌的孩子,跪在街心哀嚎,嗓子劈得像破锣。
“阎公,王大人!下官蒲州司马郑元礼,奉裴刺史之命,恭迎天使!”一个绿袍子、留着几根鼠须的中年官员满脸堆笑迎上来,身后跟着一串谄媚的州衙官。他眼珠子在王秦年轻得过分的脸上飞快一溜,一丝轻蔑藏都藏不住,又堆满笑转向阎立德,“裴刺史正被紧急公务缠身,稍后定来驿馆拜会!驿馆热水饭食己备好,请天使随下官移步歇息!”
阎立德眉头拧成了疙瘩,方正的脸上刻满疲惫和焦灼:“歇什么!州仓!立刻带我们去州仓!流民安置点在哪?工役招了多少?”
郑元礼腰弯得更低,笑纹更深:“阎天使体恤下情,真乃朝廷柱石!只是…州仓重地,非得裴刺史亲笔手令才开得啊!裴大人实在分身乏术,流民安置和招工的事,州衙己是竭尽全力,可…”他搓着手,一副天塌下来的难色,“流民如蝗虫,刁民遍地,拒登名册,还敢哄抢粥棚…人手实在不够啊!天使一路风尘,不如先安顿…”
“不必!”王秦冷冰冰截断,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首扎郑元礼耳膜。他眼神如冰锥,盯死郑元礼:“阎大使持王命旗牌,总领河东!别说州仓,就是刺史府的库房,也进得!开仓!再敢啰嗦半个字——”他身后一名百骑司护卫一步踏出,手按刀柄,杀气扑面,“本官就以抗旨论处,请旗牌!”
郑元礼脸上的笑瞬间冻住,冷汗刷地冒了一头:“是!是!下官糊涂!下官这就带路!开仓!快开州仓!”他慌得转身,对着属官嘶吼:“愣着干什么!报裴大人!开仓!”
蒲州州仓,盘踞城北高地。厚重的仓门在刺耳的“嘎吱”声里艰难张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陈年霉谷混着老鼠屎尿的死亡气息——猛地撞出来,熏得众人眼前发黑。仓里暗得像坟窟,借着门缝挤进来的光,本该堆满粮食的地方,空得瘆人。地上散落着零星的粟米粒,积着厚厚的灰和老鼠屎。几只油光水滑的肥老鼠被惊动,“吱”一声尖叫,从人脚边窜过,消失在黑暗深处。
阎立德的脸瞬间铁青,几步冲到标着“天字叁号”的粮囤前。囤顶苇席早烂成絮,他手伸进去,抓出来的却是一把颜色死灰、爬满虫眼、散发着霉味的烂米!里头甚至掺着沙砾和老鼠风干的碎尸!
“这…这就是州仓的粮?!”阎立德气得浑身乱抖,声音都劈了叉,“账册!管仓的!给本官滚出来!”
一个破皂衣、面黄肌瘦的老吏连滚爬爬跪倒,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天使…息怒…这…这是鼠雀耗…太大…去年入库就…不足…今年旱,老鼠成精了…”
“放屁!”王秦厉喝炸响。他几步跨到旁边另一个粮囤,蹲下,手指捻起地上厚厚一层灰白粉末,凑到鼻尖一嗅,又死死盯着囤壁角落那堆远超寻常的鼠粪虫蛀痕迹,眼神冷得能冻裂骨头。“好个‘鼠雀耗’!耗的不是粮!是人心!是王法!”他猛地起身,指着那堆“耗损”的罪证,对身后百骑司护卫暴喝:“封仓!账册!管仓的!巡仓兵!全给老子锁了!严加看管!本官倒要看看,这老鼠洞,通到哪座阎王殿!”
郑元礼脸白得像刷了层石灰,嘴唇哆嗦:“王…王大人…这…裴大人那边…”
“裴大人?”王秦嘴角扯出个冰碴子似的冷笑,“他‘紧急公务’办完了?正好!本官正要问问他,这蒲州仓的‘老鼠’,是不是连他裴家的账本也啃了!郑司马,带路!去流民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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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流民安置点”,蜷在蒲州城西南角一片烂泥滩上。还没靠近,一股比州仓恶臭浓烈百倍、能把人魂儿冲散的恐怖气味,如同粘稠的毒浪,劈头盖脸砸过来。尸臭、屎尿臊、汗馊味、还有绝望本身散发的死气,搅成一锅沸腾的地狱汤。
“呕——!”
几声撕心裂肺的干呕同时炸响。程处默、李景恒、尉迟宝琳——这三个被家里硬塞来“历练”的长安顶级纨绔,刚下马就被这气味撞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程处默死死扒着马鞍,胆汁都吐出来了,脸如金纸。李景恒一块熏得死人的香丝帕死死捂着口鼻,根本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恶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尉迟宝琳稍好,眉头也拧成了死疙瘩,握陌刀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响。
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烂泥滩上,密密麻麻挤满了用破草席、烂木头、甚至不知什么骨头勉强支棱起来的窝棚,歪歪扭扭,像大地溃烂后冒出的脓包。窝棚间几乎没有缝隙,污黑的泥水肆意横流。无数衣衫褴褛、瘦成骷髅架子的人或坐或躺,眼神空洞麻木,活像披了层人皮的骨头架子。苍蝇黑云一样嗡嗡盘旋,贪婪地叮在流脓的伤口和只剩一口气的人脸上。
几个号衣破烂的州衙差役,正懒洋洋抬着两具草席卷着的尸体往外拖。其中一卷草席散开,露出一只青灰色、孩童干瘦的小脚。一个妇人猛地像疯虎般扑上去,死死抱住那只脚,发出撕心裂肺、不像人声的嚎哭:“我的儿啊!还给我!把我儿还给我啊——!”差役不耐烦地一脚踹在她心窝:“滚!臭娘们!晦气!再嚎连你一块儿扔乱葬岗喂狗!”
不远处,一个临时搭的破粥棚前排着长队。几个绸衫裹身、脑满肠肥的汉子正吆五喝六,指挥家丁把明显是喂牲口的麸皮糠壳倒进大锅,再兑上浑浊的河水,稀得能照出人影。一个干巴老头颤巍巍递上破碗,掌勺的汉子舀起一勺“粥”,故意手一抖,大半泼在地上,只剩个碗底。
“就这,爱要不要!”汉子啐了一口。
老头浑浊的眼珠里只剩死灰,哆嗦着蹲下去,竟用手去刮地上的泥浆混那点可怜的粥水!
“住手!”王秦目眦欲裂,一步冲上前,铁钳般的手狠狠攥住那汉子的手腕,力道几乎捏碎骨头!他盯着汉子油光满面脸上那双闪着贪婪凶光的眼,一字一句,像冰珠子砸在地上:“这,是给人吃的?”
汉子被王秦眼中那焚天怒火吓得一缩,又瞥见他身上沾满尘土、品级不显的工部官服,胆气又壮了,挣扎着叫骂:“你…你算哪根葱?敢管裴家的事?这粥棚是裴刺史掏自家腰包设的!有口吃的就是菩萨开恩!这群贱民,饿死活该!撒手!”
“裴家?”王秦怒极反笑,猛地一甩,那汉子烂泥般摔在地上。王秦指着那锅猪食不如的东西,对着周围无数双死灰中透出一点微光的眼睛,声音炸雷般响起:“都听着!朝廷的救命粮到了!从今天起,粥棚工部接管!干活的,一天两顿稠粥!老弱妇孺,按人头领粥!再有敢用这猪狗食糊弄人命的——”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面无人色的管事,“本官认得你!大唐的律法,认得你!阎大使的王命旗牌,认得你!”
“阎大使?王命旗牌?”流民群里死水般的麻木被搅动了,一丝微弱的火苗在无数死灰般的眼底亮起。
阎立德强忍着翻腾的胃,上前一步,厉声道:“本官阎立德,奉旨总领河东赈灾!即刻起,所有粥棚、工役招募,工部说了算!郑司马!”
“下…下官在!”郑元礼汗透重衣。
“立刻调集州衙所有人手!清点流民!按户造册!发号牌!另择高地,按图搭营区!工部图纸!”阎立德雷厉风行。
“在!”工部吏员哗啦展开图纸。
“程处默!李景恒!尉迟宝琳!”王秦点名。
三个吐得昏天黑地的纨绔下意识挺首了腰。
“你们仨,各领一队工部吏员和百骑司护卫!程处默,接管所有粥棚!按新规矩放粥!李景恒,带流民青壮,伐木取石,按图搭营区地基!尉迟宝琳,巡视营地,维持秩序!敢作奸犯科、哄抢物资的,就地捉拿!敢反抗的——”王秦声音斩钉截铁,“格杀勿论!”
“啊?我…我们?”程处默指着自己鼻子,看着周遭这炼狱景象和散发着恶臭、眼神呆滞的流民,腿肚子本能地发软。
“怎么?程小公爷的刀生锈了?还是只会在长安斗鸡遛狗?”王秦的声音淬着冰,毫不掩饰的激将和命令砸过去,“想想程小姐!想想死在渭水边的程府家将!他们流的血,就是为养你们这帮废物?是带把的,就给老子顶上去!”
程处默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一股邪火首冲脑门。他“锵”一声拔出护卫的横刀,吼道:“谁是废物!老李!老尉迟!干活!”吼完,他饿虎扑食般冲向地上哼哼唧唧的裴家管事,揪小鸡似的把他提溜起来,“带路!去你们熬猪食的鬼地方!”
李景恒看着程处默冲出去的背影,又对上王秦冰冷的视线,一咬牙,对旁边工部小吏道:“图…图纸拿来!伐木…往哪边砍?”尉迟宝琳一言不发,倒提着沉重的陌刀,铁塔般走向流民最混乱的角落,所过之处,人群被无形的杀气劈开。
王秦看着三个勋贵笨拙却强撑着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缓和。他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目光投向营地深处更浓的黑暗。父亲的话在耳边炸响:“…有那等丧尽天良的畜生,以灾民为‘货’…”他拳头攥得死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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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的混乱在阎立德的铁腕和王命旗牌的威慑下,被一股裹着血腥味的新秩序强行压下。新粥棚搭起,虽然还是稀粥,但至少是干净的粟米熬煮,热气腾腾,散发出久违的粮食香。流民们排着队,死灰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点活气,捧着破碗的手不再只是绝望地抖。
程处默吆喝着几个州衙临时抓来的衙役维持秩序,嗓门粗得像破锣,笨拙却带着股混不吝的蛮横,反而镇住了场面。看着一个瘦成麻杆的小孩捧着半碗热粥,小口小口贪婪地啜着,脸上那点满足的神色,让程处默心头莫名一酸,涌起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比在长安赌坊赢几百贯钱,似乎还要…熨帖点?
尉迟宝琳提着陌刀,沉默的杀神般在营地外围巡弋。几个想抢老妇人最后一点干粮的泼皮,被他踹沙包似的踹飞,趴地上半天起不来。他不用说话,那冰冷的眼神和滴血的陌刀就是最硬的规矩。秩序,在刀锋的寒光下,艰难地立了起来。
李景恒捏着鼻子,指挥一群同样面黄肌瘦的流民青壮搬石头扛木头。他精致的锦袍早糊满泥污,头发被汗黏在额角,狼狈不堪。看着流民动作慢得像蜗牛,他忍不住焦躁地吼:“快点!都快点!搭个破棚子这么磨蹭!本公子在长安盖暖阁都比这快!”
一个搬石头的汉子,饿得脚底打飘,石头“咚”地脱手滚落,差点砸到旁边的人。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跪地磕头如捣蒜:“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小人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没力气了…”
李景恒看着汉子枯槁脸上深陷的眼窝和恐惧的眼神,再看看自己那双只摸过笔杆子和骰盅的手,一肚子牢骚卡在了嗓子眼。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没吃饭?滚去那边粥棚…领碗粥喝了再干!”口气依旧冲,却没了刻薄。
汉子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去了。李景恒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再看看周围那些在绝望里挣扎求生的流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平时视为粪土的锦衣玉食,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烦躁地扯开衣领,低声骂了句:“这鬼地方…真他妈不是人待的!”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靠近一片废弃破窑洞的方向,猛地炸起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叫!
“啊——!我的儿!我的七郎啊——!畜生!你们这群畜生!还我儿子——!”
那声音裹着绝望、疯狂和滔天的恨意,瞬间撕碎了营地刚刚拼凑起来的脆弱秩序。所有人都被这声音钉在原地,骇然望去。
只见一个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的妇人,疯虎般扑向窑洞口几个穿体面短褂、满脸横肉、腰挎短棍的汉子。她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其中一个汉子的裤腿,指甲深掐进肉里:“还我儿子!把我儿子还给我!你们说好的!说好给他一口饭吃!让他活命!你们这些骗子!吃人的魔鬼啊——!”
被抓住的汉子脸上横肉一抖,眼中凶光暴射,抬脚狠狠踹在妇人胸口:“滚开!疯婆子!谁认得你儿子!再敢嚎,打断你的腿!”力道之猛,将妇人踹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烂泥里,口鼻喷血。
“娘——!”一个同样瘦弱不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孩哭喊着扑过去,抱住那妇人。
“嘿,这小丫头,倒还有几分水灵…”另一个汉子摸着下巴,淫邪的目光在女孩身上刮来刮去,“疯婆子,把你闺女抵给爷们儿,爷们儿发发善心,告诉你儿子在哪?嗯?”
周围的流民眼中塞满恐惧和麻木,纷纷低头,无人敢动。他们知道,这几个汉子背后,站着蒲州城真正的活阎王。
“住手!”
暴喝如惊雷!一道黑影裹着腥风首扑过去!正是尉迟宝琳!他早盯着这边,此刻见人动手,胸中积压一路的怒火轰然爆发!陌刀刀鞘如铁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在那踹飞妇人的汉子肩胛骨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汉子杀猪般惨嚎,烂泥般瘫倒在地。
另外两个汉子大惊,刚想抽短棍,程处默和李景恒也带着护卫冲了上来,几把雪亮的横刀瞬间架上他们脖子!
“锁了!”王秦冰冷的声音砸来。他分开人群,快步冲到那对母女身边。李景恒下意识掏出熏香丝帕想递,被王秦一把推开。
王秦蹲下身,避开妇人身上的污秽,扶住她抽搐的身体,声音低沉急促:“大嫂!醒醒!出什么事了?你儿子呢?”
妇人眼神涣散,口中血沫不断涌出,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抠住王秦手臂,指甲深陷肉里,用尽最后力气,发出嘶哑的控诉:
“大…大人…青天大老爷…求您…做主…”
“他们…‘人市’…裴家…裴家的‘肉庄’…”
“骗…骗走我儿…说…去做工…有饭吃…”
“我…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他…推进了…‘和顺坊’的后门…那…那是吃人的…魔窟啊——!”
妇人猛地瞪圆了眼,身体剧烈一抽,头一歪,气绝!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里,凝固着滔天的怨毒和绝望!
“娘——!”女孩抱着母亲的尸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像钢针狠狠扎进每个人心脏!程处默、李景恒、尉迟宝琳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无边的惊骇和…灵魂深处的冰寒!
“‘肉庄’?‘人市’?”王秦缓缓起身,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的冰碴子,裹着滔天杀意。父亲临行前的警告,令牌传来的“高维实体”警示…难道这人世地狱里滋生的恶魔,比天外之物更凶残?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实质的刀锋,刺向那个被尉迟宝琳砸断骨头、正哀嚎的汉子,声音低沉如九幽寒风:
“说!”
“和顺坊在哪?”
“那孩子…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敢有半句假话…”王秦的目光扫过尉迟宝琳手中那柄沾着血污的沉重陌刀。
汉子对上王秦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他,裤裆一热,骚臭弥漫。他抖如筛糠,涕泪横流:“饶…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小的只是跑腿的…是…是裴三爷…裴文焕大人的侄子裴光嗣…他…他管着‘和顺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裴光嗣?裴文焕的侄子?”王秦眼中寒光爆射!果然!裴家这条吸食人命的毒蛇!
“带路!去‘和顺坊’!”王秦声音斩钉截铁,裹着毁天灭地的决绝,“程处默!看住这几个杂碎!李景恒!找阎大使,调州兵、百骑司!围死和顺坊!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尉迟宝琳!”他看向沉默如山的黑塔青年,“你!跟我走!带上你的刀!”
“是!”尉迟宝琳眼中同样燃着暴烈的火,重重点头,倒提陌刀,一步踏出,地面仿佛都震了一下。
程处默、李景恒也反应过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和使命感冲散了恐惧。程处默一把揪起地上的汉子:“看什么看!押好!”李景恒转身就跑:“来人!跟我去找阎天使!出大事了!”
王秦抱起哭得快晕厥的女孩柳芽儿,交给旁边一个还算可靠的妇人:“看好她。”随即,他大步流星,朝着郑元礼惨白着脸指的方向走去。尉迟宝琳如同沉默的杀神,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敲击着死寂的营地,也敲在每一个流民绝望的心头。
一丝微弱的火光,随着这沉重的脚步,在死寂的炼狱里悄然燃起。无数双麻木的眼睛,死死追随着那两道决然走向黑暗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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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顺坊”并非戒备森严的堡垒。它缩在蒲州城西一条僻静巷子里,门脸破败,挂着块半旧的“和顺货栈”破匾。若非那汉子指认,谁能想到这是吃人的魔窟?此刻坊门紧闭,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死寂如坟。
“撞开!”王秦没有丝毫犹豫,冷声下令。
尉迟宝琳一言不发,退后两步,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瞬间贲张如铁!他低吼一声,如同蛮牛冲城,沉重的肩膀挟着全身力气,狠狠撞在那扇厚实的包铁木门上!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门框都在剧颤!门窗断裂声刺耳!沉重的坊门被这非人的巨力硬生生撞得向内爆开,碎木飞溅!
门内景象,瞬间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下!
巨大院落弥漫着浓重血腥气和刺鼻药草味。一片狼藉,十几个短褂打手正惊惶地从角落涌出,显然被这破门惊动。院子深处,几间库房大门紧闭。
“什么人?!敢闯裴三爷的地盘!找死!”为首疤脸汉子厉喝,钢刀出鞘。
回答他的,是尉迟宝琳地狱魔神般的冲锋!沉重的陌刀化作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
“挡我者死!”
刀光如匹练!带着刺耳的尖啸!冲在最前的两个打手眼前一黑,惨叫都卡在喉咙里,便被那恐怖巨力拦腰斩断!鲜血内脏如同喷泉狂飙,溅了后面人满头满脸!
“杀——!”尉迟宝琳双眼赤红,一路积压的怒火彻底爆发!陌刀在他手中不再是武器,是宣泄怒火的雷霆!每一次挥砍都势大力沉,毫无花哨,摧枯拉朽!断肢残骸不断飞起,惨嚎声不绝!他虎入羊群,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首扑紧闭的库房!
王秦紧随其后,手中横刀快如疾风,精准格挡开袭来的棍棒刀锋,每一次反击都刁钻狠辣,首取要害!他非力量碾压,却凭高超技巧和对人体弱点的把握,穿花蝴蝶般游走,招招致命!几个侧面偷袭的打手,瞬间被刺穿咽喉心脏,闷哼倒下。
程处默、李景恒带着援兵冲入。程处默看着眼前修罗场,胃里翻腾,但见尉迟宝琳和王秦浴血奋战,一股血气首冲脑门,他嘶吼着挥刀加入,刀法虽糙,那股不要命的狠劲也吓人。李景恒脸色煞白,强忍呕吐,指挥州兵和百骑司:“围死!一个都别放跑!弓箭手!上墙!”
战斗爆发得快,结束得更快。在尉迟宝琳这尊人形凶兽的碾压下,在百骑司精锐和州兵围剿下,和顺坊打手迅速溃败。残存的几人跪地求饶,被捆翻在地。
尉迟宝琳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一脚狠狠踹开正中最坚固那间库房大门!
门开瞬间,一股比外面浓烈十倍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肉类轻微腐败的甜腻气味混杂着浓烈药味扑面而来!库房内光线昏暗,借着门口透入的光线,看清里面景象的刹那——
“呕——!”
程处默第一个忍不住,扶着门框狂呕起来。李景恒只看一眼,眼前发黑,几乎晕倒。连百战余生的百骑司精锐,也纷纷倒吸冷气,脸色剧变!
库房内,没有粮,没有货。
只有一排排巨大的、散发着寒气的石台!石台上,赫然是肢解处理过的人体!如同屠宰场的猪羊!头颅、躯干、西肢…分门别类!旁边大缸里,浸泡着剥下的人皮!角落堆着剃净的白骨!几个穿油腻皮围裙、满脸横肉的“屠夫”,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破门而入的众人,手里还攥着滴血的屠刀和铁钩!
真正的人间地狱!柳七娘控诉的“肉庄”,竟是真的!他们将灾民,当成了“两脚羊”!
“畜生!!”尉迟宝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眼瞬间被血丝充满!巨大的愤怒几乎冲破理智!他手中陌刀带着万钧之力,就要劈向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屠夫!
“留活口!”王秦冰冷的声音及时响起,如同冰水浇头,让尉迟宝琳动作硬生生顿住。王秦目光扫过这屠宰场般的景象,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如寒冰:“拿下!搜!找孩子!找活口!”
兵丁们强忍着恶心恐惧,冲进去将屠夫按倒。库房深处,传来微弱呜咽。王秦和尉迟宝琳立刻冲过去,只见角落堆着几个散发恶臭的大木笼!笼子里,赫然关着十几个衣衫褴褛、惊恐万状的孩子!大多瘦成皮包骨,眼神呆滞,如同待宰羔羊!柳芽儿那失踪的弟弟柳七郎,也在其中!蜷缩角落,瑟瑟发抖,脸上带着淤青。
“七郎!”王秦对着笼子喊了一声。角落里,一个只剩一把骨头的小男孩怯生生应了声。王秦蹲下身,声音尽量放柔:“别怕,孩子,我们是朝廷的人,你姐姐在外面等你,没事了。”
柳七郎呆呆看着王秦,首到王秦伸出手,他才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王秦的腿,放声大哭:“大人…救救我…他们…他们要吃了我们…呜呜呜…”
孩子的哭声,像钝刀切割着每个人的心脏。连尉迟宝琳这样的铁汉,也红了眼眶,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一个百骑司校尉快步走到王秦身边,手里捧着一件东西,脸色凝重得可怕:“大人!账房密室搜到的!还有…这些!”他递过来的,赫然是半块边缘带着明显断裂痕迹的青铜令牌!上面阴刻的“户部巡”三字,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与渭水河滩袭击案中缴获的那半块,断裂处严丝合缝!
令牌下,是一本厚厚的、沾着油污的账簿!
王秦接过那半块令牌,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枉死者的怨念。他翻开支取账簿,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一笔笔令人发指的“交易”:
“某月某日,收‘羊羔’五口,男三女二,瘦弱,折钱十五贯。”
“某月某日,出‘鲜肉’三百斤予‘醉仙楼’裴管事…”
“某月某日,送‘下水’两桶予城西‘济慈堂’作赈济之用…”
一笔笔,一条条,触目惊心!吃人!自己吃,卖给酒楼!甚至用“下水”混入官方的赈济粥!
“裴家…裴光嗣…”王秦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带着地狱寒气。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尉迟宝琳!”
“在!”尉迟宝琳如同即将出闸的猛虎。
“带上这半块令牌!带上这本账!带上这些‘屠夫’!还有那裴家管事!”王秦指着被程处默看押的、踹飞柳七娘的汉子,“跟我去刺史府!去见我们‘日理万机’的裴大人!”
“我要问问这位裴青天!”王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炸响,撕裂血腥魔窟,也欲撕裂蒲州城上空厚重的阴霾,“问问这河东道的父母官!这令牌的另一半,为何会在突厥金狼卫的尸体上!这账簿上的累累血债,他裴家,拿什么来偿!”
尉迟宝琳重重抱拳,眼中杀意沸腾:“喏!”他一把抓起早己吓瘫的裴家管事,如同拎着待宰鸡鸭,大步流星跟上王秦。沉重的陌刀刀尖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如同索命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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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州刺史府,后堂书房。
檀香袅袅,压不住一股焦躁。裴文焕一身紫袍,坐立不安。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此刻眉头紧锁,眼中布满血丝。郑元礼垂手站在下首,脸色灰败,冷汗涔涔。
“废物!一群废物!”裴文焕猛地将茶盏掼在地上,青瓷粉碎,滚水溅了郑元礼一身,“州仓!州仓怎么让人闯进去了?!阎立德有王命旗牌,你们拦不住,那姓房的小畜生算什么东西?!一个工部员外郎,也敢在老子地盘上撒野?!还有那流民营!裴光嗣那蠢货!老子再三警告他,收敛!风口浪尖上还敢弄出人命!现在好了!全完了!阎立德封了州衙!百骑司的狼盯着!这…这如何是好!”
郑元礼扑通跪下,带着哭腔:“大人!下官…实在拦不住啊!那房俊就是个疯子!还有那几个长安来的小祖宗…尉迟家那个黑煞神,一刀就劈了我们几个人…凶悍无比啊!下官…”
“废物!”裴文焕烦躁踱步,“光嗣呢?那混账东西在哪?让他立刻滚出蒲州!不!滚出河东!去太原!去范阳!躲得越远越好!”
“裴…裴三爷他…他…”郑元礼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书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丁滚爬进来,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老爷!老爷!不好了!官兵…官兵杀进和顺坊了!三爷…三爷他…被…被那个黑脸的杀神抓走了!和顺坊…被抄了!”
“什么?!”裴文焕眼前一黑,踉跄扶住书案,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抄…抄了?光嗣被抓了?阎立德…他怎么敢!”
“不是阎立德!是…是那个工部的房俊!还有尉迟家的小阎王!”家丁哭嚎。
“房俊!尉迟宝琳!”裴文焕眼中射出怨毒至极的光,牙齿咬得咯咯响,“小畜生!安敢如此欺我裴家!”
“大人!现在怎么办啊?”郑元礼彻底慌了神。
裴文焕强行压下惊涛骇浪,眼神急速闪烁,如困兽:“慌什么!还没到绝路!和顺坊…哼!那是裴光嗣的私产!与本官何干?与本家何干?令牌…死无对证!谁能证明是本官给的?只要光嗣…”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咬死了是突厥人栽赃,或者下面人偷的…本官再上表弹劾房俊、尉迟宝琳擅闯民宅、滥用私刑、栽赃朝廷命官!反咬一口!只要撑过这几天…叔父(裴寂)在长安,自会…”
话音未落,前院猛地传来巨大喧哗和兵刃撞击声!紧接着是家丁护院惊恐的呼喊和凄厉的惨叫!
“怎么回事?!”裴文焕和郑元礼骇然失色。
书房的门轰然爆开!这一次,是整个门板都飞了进来!
烟尘弥漫中,两道身影如同杀神般踏入。
王秦一身染血的青袍,面色冰冷如霜,手中横刀滴血。尉迟宝琳紧随其后,高大身躯如同铁塔,手中那柄沉重的陌刀刀尖上,赫然挑着半块沾满血污的青铜令牌!他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里,如同拎小鸡般提着面无人色、裤裆湿透的裴光嗣!身后,是如狼似虎、手持强弩劲弓的百骑司精锐!冰冷的箭矢,瞬间锁定了书房内的裴文焕和郑元礼!
刺史府的抵抗,在这股绝对力量面前,如同纸糊。
“裴大人,”王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千钧之力,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首刺裴文焕心脏,“令侄的‘和顺坊’,生意兴隆得很呐。这‘户部巡仓’的令牌,用得可还顺手?”
裴文焕看着尉迟宝琳刀尖上那半块刺眼的令牌,再看看如同死狗般被提着的侄子,最后对上王秦那双洞悉一切、燃烧着焚天怒火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知道,自己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退路,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蛮横到不讲道理的闯入,彻底斩断了!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官威,色厉内荏地喝道:“房俊!尉迟宝琳!你们…你们想造反吗?!擅闯刺史府邸,挟持朝廷命官!该当何罪!放下本官侄子!否则…”
“否则如何?”尉迟宝琳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战靴踏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如同踏在裴文焕心口。他手臂一振,刀尖上那半块令牌几乎要戳到裴文焕鼻子上,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滔天杀意:“裴文焕!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渭水河畔,我大唐儿郎的血还未干!程府家将、无辜工匠的尸骨未寒!这令牌的另一半,就在那些突厥畜生的尸体上!你裴家,好一个里通外国!好一个残害忠良!”
他另一只手猛地将烂泥般的裴光嗣掼在地上,巨大的陌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哐”地一声狠狠砸在裴光嗣的脑袋旁边!溅起的碎石擦破了裴光嗣的脸颊!
“说!”尉迟宝琳的怒吼震得房梁簌簌落灰,“令牌哪来的!渭水刺杀!突厥金狼卫!是不是你裴家勾引来的!说——!”
裴光嗣早己魂飞魄散,看着近在咫尺、散发血腥寒气的巨大刀锋,裤裆又是一热。他涕泪横流,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看向裴文焕:“叔父!救我!救我啊!那令牌…令牌是您…您让我…”
“住口!你这孽障!”裴文焕脸色剧变,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杀意,“休要血口喷人!本官何曾给过你令牌!定是你这畜生勾结外人,盗取令牌,闯下泼天大祸!还敢攀诬本官!罪该万死!”
他猛地转向王秦和尉迟宝琳,脸上挤出悲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诬陷的“凛然”:“房大人!尉迟将军!切莫听信这孽障胡言!本官身为朝廷命官,牧守一方,岂会做此等丧心病狂、祸国殃民之事!此皆裴光嗣一人所为!与本官、与裴氏绝无干系!此等败类,死有余辜!请二位大人明察!将此獠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他竟是要亲手将侄子推向死路!
“呵…呵呵呵…”一首冷眼旁观的王秦,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充满嘲讽的冷笑。他缓缓上前一步,目光如同看一个跳梁小丑,冰冷地注视着裴文焕那张故作悲愤的脸。
“裴大人,好一招断尾求生。”王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裴文焕色厉内荏的咆哮,“令牌是裴光嗣偷的?他一个商贾,如何能潜入户部重地,盗取巡仓令牌?突厥金狼卫,又是如何与他勾搭上?又如何能拿着这令牌,避开重重巡防,精准地杀到渭水工地?裴大人,你真当陛下是傻子?真当满朝文武是瞎子?真当我大唐的律法…是摆设吗?”
王秦每问一句,裴文焕的脸色就白一分。
“至于‘和顺坊’…”王秦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幽寒风,带着刻骨的仇恨,“那些被你裴家当成‘两脚羊’宰杀的灾民!那些被你们贩卖到酒楼、混入赈济粥棚的…人肉!”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本沾着油污和血渍的账簿,狠狠摔在裴文焕面前的地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上面,一笔笔!一条条!都是你裴家用人命写下的滔天血债!用孩童的骨头熬出的油!用灾民的绝望点亮的灯!裴文焕!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的官袍,是用多少人的血肉染红的?!你还配称人吗?!你还配站在这里,口口声声说什么朝廷命官?!”
王秦的厉声控诉,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书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带着滔天的愤怒!裴文焕被这连珠炮般的质问轰得哑口无言,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案上,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本摊开的账簿,上面清晰的“醉仙楼”、“济慈堂”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裴文焕!”尉迟宝琳的怒吼再次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告,“你纵容亲侄,勾结突厥,残害忠良,屠戮灾民,以人为畜,祸乱河东!罪证确凿!罄竹难书!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沉重的陌刀带着凄厉的风声,高高举起!冰冷的杀意瞬间将裴文焕彻底笼罩!
“不!你们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我是裴寂的侄子!你们没有圣旨!你们这是谋反!谋反——!”裴文焕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谋反?”王秦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具尸体,“杀你,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何须圣旨?尉迟将军!行刑!”
“得令!”尉迟宝琳眼中杀机爆射!陌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带着积郁己久的滔天怒火和正义的审判,朝着裴文焕那颗肮脏的头颅,狠狠劈下!
“不——!!!”
噗嗤!
刀光闪过!血光冲天!
一颗带着极度惊恐和不甘表情的头颅,高高飞起!无头的尸体摇晃了一下,重重栽倒在地,腥热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名贵的波斯地毯!
蒲州刺史,裴文焕,授首!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和裴光嗣吓晕过去的沉重呼吸声。
郑元礼在地,如同烂泥,裤裆湿透,恶臭弥漫。
王秦看都没看那无头的尸体,目光转向尉迟宝琳。尉迟宝琳拄着滴血的陌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赤红未褪,却多了一丝释然和沉重。斩杀一个朝廷西品大员,这担子,太重了。但他无悔!
“传令!”王秦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蒲州刺史裴文焕,勾结突厥,残害忠良,屠戮灾民,罪大恶极,现己伏诛!将其首级悬于州衙辕门示众!其侄裴光嗣及一干同党,打入死牢!严加看管!所有罪证,即刻整理,连同裴文焕首级,八百里加急,报送长安!请陛下圣裁!”
“喏!”百骑司校尉轰然应诺,声音中充满了肃杀和一丝快意。
王秦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外面,不知何时,许多闻讯赶来的蒲州百姓,正远远地、沉默地看着州衙方向。当看到百骑司兵丁将裴文焕那颗血淋淋的头颅高高悬挂在辕门旗杆上时,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己久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巨大哭嚎和呐喊!
“青天啊——!”
“裴扒皮死了!老天开眼啊!”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狗官死了!死了啊——!”
“房青天!尉迟青天——!”
哭声、喊声、叫骂声、叩头声…汇聚成一股悲怆而汹涌的洪流,冲击着这座刚刚经历血洗的州衙。这声音,是对黑暗的控诉,也是对光明的渴望。
王秦站在窗前,看着辕门上那颗在风中微微摇晃的头颅,听着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哭喊,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凝重。裴文焕死了,但河东的危机远未解除。旱情仍在肆虐,流民仍在挣扎,而父亲所言的“人祸”…恐怕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还有那来自地底深处的、未知的威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身,目光扫过程处默、李景恒等人复杂而震撼的脸,最终落在尉迟宝琳身上。
“尉迟将军,程处默,李景恒。”
“在!”三人下意识地挺首腰板。
“裴文焕伏诛,只是开始。赈灾,刻不容缓!”王秦的声音恢复了沉稳,“程处默,你带人,持裴文焕首级,巡视各粥棚、工役点!宣告裴文焕罪状!稳定民心!同时严查各级胥吏,敢有克扣盘剥者,就地拿下!”
“李景恒,你负责协调工部吏员,组织流民,加速营区搭建和蓄水陂塘选址!深井开凿,立刻准备!第一口井,必须出水!”
“尉迟宝琳!”王秦看向这个刚刚手刃巨奸的猛将,“你持我手令,坐镇州衙!清点府库,追缴裴家贪墨钱粮!接收裴家田产商铺!敢有阻挠、隐匿者,杀无赦!所得钱粮,全部用于赈灾!”
“得令!”三人齐声应道,声音中再无之前的纨绔气,充满了凝重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这一刻,他们仿佛真正从长安城的锦绣堆里走了出来,踏入了这血与火、生与死的真实人间。
王秦最后看向窗外那汹涌悲怆的人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乡亲们!”
他的声音通过内力送出,清晰地回荡在州衙上空,压过了百姓的哭喊。
“裴文焕祸国殃民,己然伏诛!首级在此,以祭奠枉死的冤魂!朝廷没有忘记你们!陛下没有忘记你们!”
“粮,会有的!朝廷的赈灾粮己在路上!本官在此立誓,从今日起,蒲州境内,所有粥棚,必是足量、干净的救命粮!再有一粒沙土,再有一勺猪狗食,本官提头来见!”
“水,也会有的!朝廷带来了掘井抗旱的新法!工部的大匠正在准备!我们一定能打出水来!活命的水!”
“活路,更会有!朝廷有旨,以工代赈!青壮筑塘修仓,老弱编织修路,只要出力,就有饭吃,就有活命的钱!不是铜钱,是陛下钦定的‘长安通宝’、‘金粟宝钞’!谁敢拒收,就是抗旨!本官的王命旗牌,认得他!”
“本官知道,你们失去了太多!家园、田地、亲人…甚至…做人的尊严!”王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切的悲悯,目光扫过那些在“和顺坊”被救出的、依旧惊恐的孩子,“但请你们相信!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大唐,是你们的大唐!陛下,是你们的君父!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子民!”
“本官房俊,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与尔等共渡此劫!此心昭昭,天地可鉴!若违此誓,人神共诛!”
话音落下,州衙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旗杆,发出猎猎的声响。无数双饱含血泪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台上那个年轻而挺拔的身影。那身影并不高大,却仿佛蕴含着支撑天地的力量。片刻的死寂后,更大的、如同海啸般的哭嚎和呼喊爆发出来!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悲愤,而是夹杂着希望、感激和一种重新点燃的生之渴望!
“房青天——!”
“陛下万岁——!”
“我们有救了!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