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殡仪馆的铁门发出 “吱呀” 一声闷响，像是老人生锈的关节在转动。苏砚推着自行车穿过空旷的前院，露水打湿了裤脚，带着初秋清晨特有的凉意。她抬头望了眼办公楼顶的五角星，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泛着暗哑的光，这是她在这里工作的第五个年头。
操作间的消毒水气味总比别处更浓烈些，混杂着甘油和定妆粉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告别的气息。苏砚换上洁白的工作服，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镜子里映出她素净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 昨晚又梦到外婆了，梦里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太太，正用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一具盖着白布的遗体，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稀世珍宝。
“小苏，早啊。” 保洁张阿姨推着拖把进来，“今天的活儿在三号间，家属七点就到。”
“知道了张姨。” 苏砚点头应着，打开消毒柜。金属托盘上，七支不同型号的化妆刷整齐排列，刷毛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取过最纤细的那支，指尖掠过刷毛时微微一顿，这是外婆留给她的遗物，刷柄上刻着极小的 “砚” 字。
三号停尸间的冰柜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在呼吸。苏砚按动按钮，透明罩缓缓升起，露出那位八旬老人的面容。老人脸上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嘴唇因脱水微微发乌，眼角还凝着一丝未干的分泌物。家属特意嘱咐过，老人生前最爱干净，总说 “人活一张脸，死也要体面”。
温水浸透的医用棉球在指尖轻轻颤动，苏砚屏住呼吸，用近乎虔诚的姿态擦拭老人的眼角。棉签触到皮肤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人走了，就像睡着了。你得让他们舒舒服服的，才能做个好梦。” 指腹传来皮肤松弛的触感，带着生命逝去后的冰凉，这种感觉曾让刚入职的她彻夜难眠。
第一瓶粉底液用了三年才见底，苏砚记得很清楚，那是她独立完成的第一个活儿 —— 一个因车祸去世的年轻女孩，脸上留着狰狞的疤痕。当时她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化妆刷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门外的家属一阵骚动。如今她握着刷子的手稳如磐石，浅米色的粉底在老人脸上晕开，巧妙地遮盖了岁月留下的痕迹，那些深刻的皱纹仿佛被抚平了些，露出安详的轮廓。
“您女儿说，您年轻时候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 苏砚轻声说着，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荡开微小的涟漪，“还说您总念叨着想看重孙子穿虎头鞋呢，可惜……” 她顿了顿，把遮瑕膏点在老人鼻翼的黑斑上，“不过她带了照片来，说要烧给您看。”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老人脸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带。苏砚用腮红刷蘸了点淡粉色，在老人颧骨处轻轻扫过，那抹淡淡的红晕让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生气，像是老人只是在午后打了个盹。最后一步是整理寿衣的领口，藏蓝色的绸缎上绣着松鹤延年的图案，苏砚抚平最后一道褶皱时，忽然发现老人干瘪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猛地缩回手，心脏 “咚咚” 撞着胸腔。操作间里只有冰柜的嗡鸣，墙上的挂钟秒针正指向八点十五分。苏砚深吸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 大概是太专注了，产生了幻觉。她俯下身，仔细检查老人的指甲，确保每一片都修剪得圆润光滑，这才轻轻合上冰柜的透明罩。
走出停尸间时，走廊里传来家属压抑的哭声。苏砚靠在墙上，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的样子。那个在殡仪馆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拉着她的手说：“这活儿啊，是在给活人做念想。你做得越用心，他们心里的窟窿就填得越满。”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周末回家吗？你爸钓了条大草鱼。” 苏砚回了个 “回” 字，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没问起外婆留下的那个旧木箱 —— 母亲总说那箱子晦气，自从外婆走后就锁在阁楼最深处，蒙着厚厚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