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溃败：血染的归途
撤退，永远比进攻要困难一百倍。尤其是在敌众我寡的绝境之下。
当我率领着残存的工程营士兵，在龙且部队的接应下，狼狈地退入彭城，重新关上那扇伤痕累累的城门时，我回头望去，心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我手下那支原本近千人的亲兵，只剩下了不到三百人。他们个个带伤，满身血污，眼神里充满了死里逃生的疲惫和后怕。公输班的胳膊被流矢划伤，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却还死死地护着怀里几张关键的图纸。
而城外，项羽的处境，比我们艰难得多。
我挣脱了亲兵的搀扶，发疯似的冲上城楼，向外望去。
那曾经势不可挡的三万铁骑，此刻己经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十几块，像惊涛骇浪中的几叶扁舟，在汉军那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被不断地拍打、消耗，随时都有被彻底吞没的危险。
我哥本人，则率领着最核心的数百亲兵，被数万汉军主力，死死地围困在距离城墙不到一里的一片开阔地上。那里，己经成了一座被尸体堆满的孤岛。
“放箭！放箭掩护大王！把所有能射的东西都给我扔下去！”
城楼上的龙且双眼赤红，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他亲自操起一张大弓，箭无虚发，但射出的每一支箭，对于那片巨大的人海来说，都像是投入湖泊的一粒石子，除了溅起几点血花，根本无法改变战局。
项羽，己经杀疯了。
他手中的霸王戟，早己失去了章法，只剩下最原始的劈、砍、扫、刺。每一次挥舞，都能带起一片血雨和残肢断臂。他的人和他的马，都己经被鲜血彻底浸透，仿佛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魔神。他的身边，亲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但他没有后退一步，也无法后退。他只是用最疯狂的杀戮，来回应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我看着他那浴血奋战的身影，看着他那面己经出现破损的黑色王旗，在人潮中时隐时现，像一盏风雨飘摇的残灯。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的情感攫住了我的灵魂。
那不是恐惧，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最纯粹的、源于血脉的冲动。
我不能，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里！
“公输班！”我猛地转过头，死死地抓住这位老工匠的肩膀，双目赤红地盯着他。
“尚书大人……”公输班嘴唇哆嗦，他看着我的眼睛，己经猜到了我想干什么。
“我们剩下的‘底料’和‘配菜’，还有多少？”我问道，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显得异常平静。
“‘底料’……沥青桐油，只剩下不到二十锅了，都在城门后备着。‘配菜’，催泪草料，还有百来捆。”
“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的决定。
“召集所有还能动的弟兄！推出我们剩下所有的‘铁锅车’！跟我……出城！”
“尚-书-大-人！”龙且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手上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一字一顿地吼道，“你疯了吗？！城外全是汉军，此刻出城，无异于拿鸡蛋去撞石头！是自寻死路！”
“我不去，我哥就死定了。”我平静地甩开他的手，眼神决绝得像一块万年寒冰，“龙且将军，我不是在请求，也不是在商议。我是以西楚工部尚书、工程营总管的名义，在下达命令！”
我看着他，也看着周围所有目瞪口呆的将士，一字一句地说道：“守好彭城。若我回不来，带着剩下的人，想办法活下去。”
我没有给他们再劝说的机会，转身冲下了城楼。
残存的二百多名工程营士兵，在听到我的命令后，没有一个人犹豫。他们默默地互相包扎了一下伤口，然后推起了那些沉重的、沾满了血迹的“铁锅车”，眼中燃烧着与我同样的、名为“疯狂”的火焰。他们是因我而生，现在，也愿意随我赴死。
城门，在龙且等人复杂的目光中，再次被缓缓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像地狱张开的嘴。
我们这支小小的、奇形怪状的队伍，主动地，决绝地，冲向了那片望不到边际的死亡之海。
正在围攻项羽的汉军，显然没料到城内还有人敢杀出来，而且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他们的阵型，出现了一瞬间的骚动。
我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听我号令！”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己经完全嘶哑，“目标，正前方！不要管两翼！给我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为大王，杀出一条血路！”
二百多辆独轮车，在我身后，形成了一股一往无前的钢铁洪流。
“就是现在！请汉军的兄弟们，尝尝我楚营最后的待客之道！”
“泼！”
随着我一声令下，前排的士兵将所剩不多的滚烫沥青，狠狠地泼进了汉军最密集的阵型之中！
熟悉的惨叫声再次响起，熟悉的混乱再次出现。
“第二队！送他们一份大礼！点火！”
那些混合了马粪和辣椒的草堆，被扔进了小范围的火场。黄绿色的浓烟，再次升腾而起，虽然规模远不如前，却依然成功地在汉军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转瞬即逝的口子。
我看着那在浓烟中若隐若现的、高大的身影，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
“哥——！这边！回家——！”
项羽听到了我的声音。
他猛地调转马头，那双己经杀得麻木的重瞳之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率领着身边仅存的几十名亲兵，如同利箭一般，朝着我撕开的这道缺口，发起了最后的、决死的冲锋！
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疲惫和血污的脸，看着他那双重瞳中重新燃起的、名为“生”的希望。
我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此等人间炼狱之景，便是我为兄长铺就的生路。
我们两支残破的队伍，终于在血与火的交汇处，汇合在了一起。
我们没有时间庆祝，也没有时间悲伤。
“向东！突围！”
我哥项羽用那沙哑的声音，下达了唯一的命令。
我们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不足五百人的残兵，开始了漫长而绝望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