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得时急时缓,雨来时,狂风乱作,雨歇时,愁肠沥沥。
南昭回房后让红霜开了半扇窗,再在窗上搭了细纱荷帘,风透不进来,却可以清晰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她喜欢此刻的安详,就算有不可预料的事即将发生,也得是在她睡饱一觉之后。
郁骁这边却亮了一宿的灯。
冬来小心站在房门口,没敢合眼。自家主子“喝花酒”去了,明明是高兴的事,为什么回来后却阴着一张脸,比天上的乌云还要黑沉。
他想去红霜那里打探一下他们出门遇上什么事了,结果那边熄了灯。
冬来只能默默地等。
忐忑了一宿后,在天刚将亮时,房门打开。
冬来甚至都不敢揉一下眼睛,连忙进去服侍,见郁骁面色略有疲倦,眼底泛着红,穿戴和昨夜回来时一样,显然一夜未合眼。
冬来心里一沉,猜测可能出了棘手的事,恭谨垂首等候吩咐。
过了半晌,才听郁骁冷声道:“你拿去院子里,烧了。”
冬来面前出现一方帕子。他接过帕子,仔细查看,又对着光瞧,确认这帕子就是郁骁平日里用的帕子,并无特别,可他更觉奇怪了。
郁骁爱洁,帕子换得勤,用旧的帕子都是他收集起来,用作引火或者拆解用了。可这方帕子是新换的,也没有破损脏污,不明白郁骁为何要他单独处理。
他来到院中,在郁骁能看得见的地方,点火把帕子烧了。等做完这一切,再回到屋里时,冬来偷瞄郁骁的神色,己经阴霾尽散。
他虽不知这一切为的什么,但只要郁骁无事,他做为郁骁的仆从,自然也无事。
“主子,您要不要补个觉?还是现在把早饭端上来?”
“不急,我还有事要吩咐你。”
冬来立刻站好。
“东街巷里有个成衣铺子,掌柜是南朔人,你去查一查。”
冬来大骇,此等重要的事怎么不急着先交待给他。
“主子,小的一人恐怕不够,用不用回东山府再叫些人。”
郁骁见他如临大敌,反而神色淡淡。
“城里有南朔人不足为奇,想到以前大周与南朔通商时,街上经常能见到南朔商人,他们在南朔有家室,却也耐不住寂寞来大周找女人,可一打起仗来,他们便抛下女人和孩子,独自带着赚来的钱回到南朔。”
冬来没说话,他心里对南朔人以及沾着南朔血缘的人没有一点好感。
“不过提防的心还是要有的,若他们安分守己,愿意当大周的子民,就留他们一命,否则就地格杀。”
“是。”冬来行礼退下。
他这边刚走,那边南昭打着哈欠就来了,她瞧郁骁醒得比她还早,叹了一句:“郁兄好自律。”
郁骁没抬眼,“今日休息,你怎么没多睡会儿?”
南昭倒是想睡,可一睁开眼,就再也睡不着了。
“昨儿那事你怎么打算的?”南昭问。
“我己经叫冬来去看着了,有问题他会回来禀报。”
南昭面露疑惑,“我怎么感觉你对这事不上心?或者说你怎么不愤怒?我还以为在沿海生活的人会对南朔人恨之入骨,一见面就眼红。”
郁骁垂眸浅笑,但笑容也只一瞬。
他不能告诉南昭,他的恨只在战场上,下了战场他对谁的生死都不那么在乎。
南朔人屠戮大周人,致使大周百姓失去亲人,而他杀过的南朔人不知凡几,因为他,南朔的百姓也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他不喜欢杀人,不会在路上见到南朔人就喊打喊杀。他在人群中行走,没少听到百姓的怨愤,但也只是听而不闻,他不能被人轻易激起恨意,他要把自己框在所有底线里。
都说人杀多了,身上自然而然就凝聚了杀气,那些个积威甚重的大将军便是如此,他们不怒自威,一个眼神有如挥剑扫阵,威慑西方。
郁骁和所有热血男儿一样,有建功立业之心和报效国家之志,他享受驰骋马上的快意,有奔赴万里之勇,也不畏刀枪剑戟,唯愿血洒沙场。
但他不会把这些摆在脸上,他将自己隐藏得很好,身上毫无杀伐意气,否则南昭不会私下里猜测他是什么落难的世家子弟。
郁骁把对冬来说的话对南昭说了一遍,南昭气得捏紧了拳头。
“这帮提裤子就走的畜生。”
南昭缓了缓,又问:“你怎么确认他们是被留下来的南朔子孙,还是有着贼心偷摸上岸的南朔人?”
郁骁道:“我也不清楚,对我来说,两者没有差别。”
南昭皱眉:“衙门那头没有记档?”
“发生战乱后,孤儿寡母太多,衙门办事也是糊涂,再者南朔人与我们外貌相近,轻易分辨不出。”
南昭没想到大周的土地上还生活着流着两国血脉的人,她心里复杂,沉默良久也只能说一句“稚子无辜”。
“冬来办事一向稳妥,你不用担心会有纰漏,最起码他不会在追人的途中突然摔倒。”郁骁轻笑。
“我也就跌过那一次,你要笑话我一辈子吗?”南昭瞪着他。
“我只是提醒你,你有多久没有早起练拳了?”
南昭瞬间心虚,瞪人的气势都没了,打岔道:“今日阳光正好,我准备回县里看看师傅,你去不去?”
没等郁骁回答,又道:“去也不能两手空空的去,得给师傅带他爱喝的酒,嗯……还有两个小孩,也要给他们礼物,买什么呢?”
南昭自言自语,看似想好了一切,实际却是在等郁骁拿主意。
郁骁无奈道:“去一次鹤烟楼,你抵给我三个月俸禄,这次想抵几个月的?”
南昭唱半天独角戏,等的就是郁骁松口,她眉开眼笑,竖起两根手指,“不多,两个月。”
郁骁从腰间解下钱袋,扔给南昭。
南昭笑嘻嘻地接住,起身往外走。
她站在大树下,树叶的影将她全身笼罩住,可郁骁依旧能看清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跟上她的脚步,经过冬来烧帕子那处,闻到些许烧焦的味道,他垂眸看去,连一丝灰烬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