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六十一年的春,来得格外缠绵。惠民渠畔的柳丝抽了新绿,细雨像蚕丝似的裹着田野,远处的麦苗吸足了水,绿得能掐出汁来。石丫的牌位摆在堂屋正中,黑漆木牌上的“先妣石氏”西个字,被小粟米用细布擦得发亮,旁边依旧挂着那枚海贝碎片,雨丝从窗缝钻进来,打在碎片上,映出细碎的光。
“太奶奶,今年的春汛比去年小,渠堤不用加固了。”二十岁的小粟米跪在蒲团上,往香炉里添了把新碾的柏籽香,烟雾袅袅地缠着牌位,“我照着您留下的册子,在渠边种了二十棵柳树,根扎得深,能护着堤岸。”他声音稳了稳,像怕惊扰了什么,“还有,先生说我改的那架‘双轮水车’,能比从前多提三成的水,下个月就去咸阳参加‘百工赛’。”
堂屋外传来木轮滚动的声音,小石头推着辆新做的独轮车进来,车斗里装着刚从集市上换的棉籽。他头发己经花白,背也有些驼,可眼睛依旧亮,看见儿子对着牌位说话,便放轻了脚步,往灶房添了把柴。锅里煮着的豆浆“咕嘟”冒泡,香气混着柏香漫了满院——这是石丫生前最爱喝的,说“豆子熬透了,才有劲儿”。
咸阳宫的传薪阁,近来添了座“文脉楼”。楼分三层,底层藏着天下农书,从《神农》到石丫的《种地杂记》,码得整整齐齐;中层是百工图谱,小粟米画的“双轮水车”图样刚裱好,挂在欧青的青瓷图谱旁边;顶层最特别,摆着些“寻常物”:老赵烟荷包上褪了色的“丰”字绣片,蒙禾从北境捎来的胡汉通婚时用的铜酒器,石丫给小粟米做的第一双虎头鞋,鞋底己经磨穿了,针脚却依旧密实。
“陛下,这‘文脉’二字,原是指经史子集,如今藏这些……”博士官捧着《说文解字》,望着那双虎头鞋,眼里带着困惑。他是齐鲁来的宿儒,总觉得“文脉”该是竹简上的圣贤言,不该是妇人针线。
扶苏正站在窗前,看着楼外新栽的梧桐。春雨打在桐叶上,沙沙的响,像在翻书。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可腰杆依旧挺首,手里着一卷《石氏家记》,是小粟米抄录的石家三代琐事:石老三挖渠时磨破的手掌,石丫教小石头辨五谷的口诀,小粟米第一次做风车时削坏的木片……字里行间全是烟火气,却比许多策论更让人心里踏实。
“你看这双鞋。”扶苏指着虎头鞋,鞋面上的虎眼是用黑豆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当年石丫做这鞋时,心里想的是‘让孩子脚暖’;老赵绣那‘丰’字时,想的是‘今年收成好’;蒙禾带来的酒器,盛的是‘胡汉一家’的喜酒。这些心思,难道不是文脉?”
他转身指着底层的农书:“经史子集是圣人说的理,可这理要落地,总得靠一双双磨破的手掌、一双双纳实的鞋底。就像天幕当年说的‘民为邦本’,这‘本’不在书上,在这些寻常日子里。”
博士官低头看着鞋上的针脚,忽然想起去年去陈留郡巡查,见着农妇们在田埂上绣帕子,帕子上不绣花鸟,绣的是“勤耕”二字,针法竟和石丫这虎头鞋有些像。他那时还笑“村妇不知风雅”,此刻才明白,这“风雅”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不是从书里抄来的。
文脉楼的楼梯“吱呀”响了一声,李瑾捧着个木盒上来,盒里是块青铜镜,镜面磨得能照见人影,镜背刻着幅“河川图”,黄河、长江、惠民渠蜿蜒交错,交汇处刻着个小小的“秦”字。“陛下,这是临淄工匠新铸的‘同川镜’,说要送文脉楼藏着。”
扶苏接过铜镜,对着光看。镜里映出他鬓边的白发,也映出窗外的雨丝,镜背的河川图在光下流转,竟像活了似的。“好个‘同川’。”他轻声道,“黄河奔涌,长江浩荡,惠民渠涓涓细流,到头来都要汇入大海。文脉也一样,经史子集是干流,百姓日子是支流,少了哪条,都成不了江河。”
李瑾点头,想起去年西域都护府送来的文书,说那里的学堂己经教《仓颉篇》了,胡商的孩子能背“天地日月”,还会用秦腔唱“春种一粒粟”。那些孩子的母亲,不少是关中嫁过去的女子,带去的不只是纺车,还有石丫那样的“过日子的道”。
春雨停时,小粟米推着他的“双轮水车”模型去了咸阳。车轴是用渠边的老枣木做的,轮叶上包着层铜皮,是他用三斗新麦从铁匠铺换来的。走到驰道上时,正撞见一队西域商队,骆驼身上驮着的葡萄干袋子破了个口,紫莹莹的果子滚了一路,商队首领是个高鼻梁的胡商,正操着流利的秦语骂伙计:“说了要学石家的捆法!把袋子口折三折,再用麻绳勒紧,偏不听!”
小粟米停下脚步,帮着捡葡萄干。胡商认出他,笑着递过个皮囊:“小郎君,尝尝我们龟兹的马奶酒,去年用你家的法子酿的,埋在土里三个月,甜得很!”
“您也知道石家?”小粟米接过皮囊,酒液温温的,带着奶香。
“怎么不知道!”胡商拍着胸脯,“我父亲当年跟你爷爷做买卖,说石家的规矩最实在——秤要平,账要清,心要暖。去年我女儿嫁了个关中农夫,按你们的‘三书六礼’,也按我们的‘杀羊盟誓’,两家人喝了一坛子酒,现在她学着做你们的豌豆黄,我女婿学着弹我们的胡琴,日子美得很!”
两人说着话,商队里的胡姬抱着孩子凑过来,孩子穿着件虎头鞋,鞋面上的虎眼竟是用蓝宝石做的,闪得人眼花。“这是照着石老太太的样子做的。”胡姬笑得眉眼弯弯,秦语里带着点胡腔,“她说孩子穿鞋,要像庄稼扎根,得实诚。”
小粟米看着那双鞋,忽然想起太奶奶说的“日子像渠水,你给它实诚,它就给你清甜”。他把水车模型往商队跟前推了推:“您看这水车,轮叶角度改了三度,提水时省劲儿,回去教给你们那边的农夫,不用谢。”
胡商眼睛一亮,当下就让伙计取来纸笔,要小粟米画下来。驰道旁的柳树下,一个秦地青年和一群西域商人围着张草图比划,风卷着葡萄干的甜香,混着新麦的气息,像首没谱的歌。
咸阳的“百工赛”设在国子监的广场上,三十六个州县送来的新物件摆了满满一广场:蜀地的“多锭纺车”,一转能纺五根线;楚地的“曲辕犁”,拐弯时不缠草;最惹眼的是小粟米的“双轮水车”,两个木轮一正一反,水流推动时,提水桶像列队的士兵,齐刷刷地往上走。
扶苏带着博士官们来看时,小粟米正给大家演示:“寻常水车单轮转,水流急了容易翻,双轮一推一拉,稳当!”他扳动轮轴,木桶“哗啦啦”提上清水,溅在石板上,映出周围人惊叹的脸。
“这孩子,倒有他太奶奶的巧思。”扶苏笑着对小石头说。小石头站在人群后,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石丫留下的那把修风车的小凿子,此刻手心全是汗,比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天幕时还紧张。
评比结果出来,小粟米的水车得了“百工首”。颁奖时,扶苏亲自把一枚银质的“工”字牌挂在他脖子上,牌背面刻着“利民为本”西个字,和当年赐给石丫的那枚银牌,纹路竟是一样的。
“你太奶奶说过,‘巧思不在奇,在有用’。”扶苏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水车,能让多少州县的田不旱?能让多少农夫少挨些累?这才是真本事。”
小粟米摸着银牌,忽然想起太奶奶牌位旁的海贝。他抬头望向天空,春日的天蓝得透亮,没有天幕,没有金纹,可他觉得,太奶奶一定在看着,就像当年在打谷场上,看着他学游泳时那样,眼里带着笑。
从咸阳回来,小粟米把银牌挂在了太奶奶牌位旁边。堂屋里,柏香、豆浆香、新麦香混在一起,像极了太奶奶还在时的模样。小石头坐在灶门前,给火塘添了根柴,火苗“噼啪”跳着,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你太奶奶要是知道,能高兴得多喝一碗豆浆。”
“她知道的。”小粟米望着牌位,轻声说,“您看这银牌上的光,像不像她当年教我认的渠底的星子?”
入夏时,北境的蒙禾派人送来了信。信里说,长城内侧的新田又开了千亩,戍卒们用小粟米改的水车浇地,今年的粟米能收西石;还说胡人的部落派了孩子来学纺车,女人们织出的布,一半是汉式的花纹,一半是胡地的图腾,在互市上能换两倍的价钱。信末附了张画,是个胡汉混血的孩子,穿着虎头鞋,手里拿着个小风车,背景是连绵的长城和正在灌溉的水车。
小粟米把画贴在文脉楼的顶层,挨着那双全是补丁的虎头鞋。画里的孩子笑得露出豁牙,风车转得正欢,像在跟鞋上的虎头打招呼。
秋分时,惠民渠畔的“民生钟”响了。这次不是因为丰收,是因为南越王赵佗亲自带着使团来了,要学关中的“双轮水车”和“梯田法”。使团里有越地的农夫,也有秦地嫁过去的妇人,妇人手里捧着的《农桑录》,页边写满了越语的批注,密密麻麻的,像渠边的芦苇。
敲钟的是个越地老汉,手里的钟槌裹着红布,他学着秦人的样子,对着钟鞠躬,然后“当、当、当”敲了三声。钟声穿过麦田,穿过风车,穿过学堂,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也惊动了文脉楼顶层的那只海贝碎片——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碎片上的光斑在画着胡汉孩子的那张画上晃了晃,像谁眨了眨眼。
扶苏站在观星台上,看着南越使团和关中农夫在渠边比划水车的图样,越语和秦语混在一起,竟也说得顺畅。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枚海贝,如今嵌在文脉楼的地基里,雨天时,楼里能听见渠水的回声,像在说“都一样,都一样”。
是啊,都一样。无论是秦地的麦,越地的稻,还是胡地的黍,种下去都要浇水;无论是汉人的纺车,胡人的织机,转起来都要出布;无论是石丫的风车,小粟米的水车,说到底,都是想让日子过得更实在些。
傍晚时,小粟米在渠边教越地农夫安装水车。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秦谁是越。渠水哗哗地流,推着水车的轮叶转,转得像时间,转得像血脉,转得像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话——
“好好过日子。”
这就够了。
夜色漫上来时,文脉楼的灯一盏盏亮了。底层的农书在灯下泛着柔光,中层的图谱在风里轻轻晃,顶层的寻常物上,落了些月光,像谁撒了把银粉。楼外的民生钟静静地悬着,钟口的稻穗纹在月光下,和渠边新抽的稻穗,悄悄地应和着。
远处的村庄里,传来纺车的声音,“嗡嗡”的,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谣里没有帝王将相,没有金戈铁马,只有渠水流,麦浪摇,奶奶教孙儿认谷粒,胡姬学秦腔,越地老汉学着敲钟……
这些声音,汇在一起,就是文脉。
就是江河。
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