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薪火照河川

2025-08-16 3713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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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五十六年的秋,比往年早了些凉意。石丫的八十大寿摆在打谷场的老槐树下,长条木桌从东头排到西头,桌腿都用新劈的木桩垫着,免得在晒得发硬的土场上摇晃。桌上的菜摆得满满当当:南边交趾郡送来的荔枝蜜酿了甜酒,坛子口封着红布;北境云中郡的羊肉炖得烂熟,汤里飘着胡地的孜然;西域乌孙国的葡萄晒成了干果,紫莹莹地堆在竹盘里;最中间那碗豌豆黄,是十三岁的小粟米照着石丫的老方子做的,颤巍巍的,像块嫩黄的玉,上面还撒了把渠边采的野芝麻。

“太奶奶,您看!”小粟米踮着脚,举着支新做的木杖凑过来。杖身是用渠边的老枣木削的,油光锃亮,杖头雕着只圆滚滚的小鸭子,翅膀上还刻着细密的纹路,“这是我照着《考工记》里的法子刻的,您拄着它赶集,稳当!”

石丫接过木杖,指尖划过小鸭子圆鼓鼓的肚子,笑出了满脸褶子:“好孩子,比你爷爷当年给我削的柳木棍强多了。”她记得小石头年轻时手笨,二十年前给她削第一根拐杖,削得歪歪扭扭,还差点削了手指头。如今这手艺竟传到了重孙辈手里,连刻刀的纹路都带着股认真劲儿,小鸭子的眼睛是用两颗黑豆大的青石刻的,迎着光看,亮得像渠底的星子。

打谷场的石碾子旁,围了群半大的孩子,正听老赵的玄孙赵先生讲“天幕旧事”。赵先生今年六十多了,头发白得像新弹的棉絮,却精神得很,手里摇着把蒲扇,扇面上是小粟米画的惠民渠风光。他捋着花白的胡子,指着天上飘得慢悠悠的流云:“当年天幕上的金纹,可比这云彩热闹多了!红的、黄的、银的,跟活的似的,连咱村西头那口老井,都在天上占了个绿豆大的小点呢!”

“赵爷爷,那天幕真能看见后世?”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脸问,手里攥着块烤得焦黄的麦饼,饼渣掉在衣襟上,像撒了把碎金。

“能啊。”赵先生咬了口饼,含糊不清地说,“当年它还映过‘火车’呢,说是后世的车子,不用马拉,跑得比风快,一节车厢能载百十人,沿着铁打的道儿跑遍天下。还有‘铁鸟’,翅膀是铁做的,能在云里飞,比大雁还高!”

孩子们“哇”地惊叹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小粟米却皱着眉,把嘴里的豌豆黄咽下去,认真地说:“铁打的道儿?那得多费铁啊。咱关中的驰道多好,夯土做的,下雨了垫点土就平了,路边还能种槐树,夏天能遮凉。铁鸟飞得再高,能有咱渠边的燕子知时节吗?”

石丫在一旁听见,悄悄点了点头。这些年从往来的商客、游学的博士嘴里,听了太多“后世奇闻”:有能装下千卷书的“小匣子”,有一按就亮的“灯”,还有能照见人影的“镜子”比宫里的铜镜还清亮。可她总觉得,日子过得踏实,不在这些奇巧玩意儿上,还在脚下的土、手里的活计、灶上的烟火里。就像当年天幕说“要挖渠”,最终还是石老三带着乡亲们一镐一镐挖出来的;天幕说“要种棉”,也是西域的农妇手把手教着关中妇人轧花纺线才传开的。

咸阳宫的传薪阁,这几日新添了座“百工碑”。碑是用楚地运来的青石雕的,高三丈,宽一丈,立在阁前的杏树下。扶苏亲自提笔,将天下能工巧匠的名字刻在上面:越地匠人欧冶子的后人欧青,烧出了能盛沸水不裂的青釉瓷;蜀地妇人卓婉,改良了织布机,织出的锦缎比从前快三成;临淄工匠公孙述,能铸出十二面连纹的铜镜,照人毫发毕现……碑的最末端,刻着“石丫”两个字,旁边用小字注着:“制风车改良法,利关中万顷田,秦五十年始行天下。”

“陛下,民间妇人入碑,怕是不合古礼。”负责督建石碑的少府令犹豫着开口,手里捧着的《礼记》都被汗浸湿了边角,“自古碑刻记功,多是卿大夫与将士……”

扶苏正用布巾擦着刻刀上的石粉,闻言抬头笑了笑。他鬓角也有了些白发,眼角的细纹比十年前深了些,可眼神依旧清亮,像传薪阁里常年不熄的烛火。“古礼也是人定的。”他指着碑上的名字,“欧青的祖父是铸剑的奴隶,卓婉是商贾之女,公孙述早年还是个陶匠。若论出身,哪个合‘古礼’?可他们的手艺,让百姓能用上好瓷、好布、好镜,这功,不比战场杀敌小。”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石丫”两个字上:“你去关中看看,多少州县的打谷场都立着她改的风车。从前十个人脱粒一天的活,现在一个风车两个时辰就完了,百姓能多歇口气,能多陪陪孩子,这不是功吗?”

少府令低下头,不再说话。他想起去年去泾阳县巡查,确实见着家家户户的场院都有风车,木轮转起来“呼啦啦”响,孩子们围着跑,妇人坐在旁边纳鞋底,不像从前脱粒时全家上阵、累得首不起腰。那时他还问过,是谁想出这法子,百姓们都说:“是石家的老太太,从渠水流转里悟出来的。”

传薪阁的窗开着,风吹进来,带着杏树的清香。扶苏望着窗外,远处的宫墙下,几个小内侍正追着一只蝴蝶跑,笑声清脆。他想起父亲嬴政临终前的那个深夜,自己守在榻前,听父亲气若游丝地说:“朕这一生,总想着做千古一帝,让后人记着朕的威。可天幕说了,后人骂朕……骂就骂吧。你要记着,威不如暖,百姓日子过得暖,比什么碑都强。”

那时他不懂,总觉得帝王当有雷霆之威,才能镇住天下。可这二十多年看着天幕显映的“后世”,看着关中的渠水一年年涨落,看着石家从石老三到小粟米,一代代把日子过成细水长流,渐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所谓“暖”,不是锦衣玉食,是渠水能浇田,是麦能成粮,是老人能安坐檐下,看孩子在场上跑。

石丫的寿宴吃到后半晌,小石头提着个新做的竹篮过来,里面铺着细麻布,放着块巴掌大的银牌。“娘,这是咸阳宫里送来的,说是陛下赐的‘百工令’,能凭这个去任何州县的工坊看手艺。”他声音有些发颤,手心里全是汗。石家祖辈都是农夫,别说银牌,连铜带钩都没几样像样的,如今竟得了陛下亲赐的东西。

石丫接过银牌,翻来覆去地看。牌子正面刻着个“工”字,背面是株稻穗,边缘打磨得光滑,不硌手。她忽然想起石老三还在时,总说“咱庄稼人,手是用来握锄头的,不是用来捧金戴银的”。便把银牌递给小粟米:“你收着吧,以后去咸阳学手艺,别让人觉得咱石家的孩子没见识。”

小粟米把银牌揣进怀里,胸口鼓鼓囊囊的,像揣了个小太阳。他刚从学堂回来,先生教的《民生策》里说“百工兴则民生足”,他正想着将来去改良织布机,让村里的婶子们少挨点累。

日头偏西时,宴席散了。乡亲们扛着空篮子往家走,嘴里还哼着新编的歌谣:“渠水长,麦花香,石家奶奶福寿长……”石丫坐在老槐树下,看着小石头指挥着孩子们收拾碗筷,看着小粟米追着一只芦花鸡跑,忽然觉得眼皮有些沉。

她想起二十年前天幕重开那天,小粟米指着天上的金纹喊“奶奶快看”;想起十年前小石头第一次用新风车脱粒,全村人围着鼓掌;想起石老三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渠水不停,日子就不停”。那些画面像渠里的水,一荡一荡的,晃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太奶奶,我给您捶捶背。”小粟米跑回来,小拳头在她背上轻轻砸着,力道不大,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石丫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歇会儿吧,看你跑的,满头汗。”她抬头望了望天,秋高气爽,蓝得像块刚洗过的布,没有金纹,没有天幕,只有几朵云慢悠悠地飘着。可她觉得,这样最好。

就像渠水不必总想着奔涌,慢慢流,才能浇更多的田;日子不必总盼着惊天动地,平平安安,才能一代代往下传。

咸阳宫的夜,扶苏在观星台上铺开一张新绘的《天下农桑图》。图上用不同颜色的墨标出了各地的收成:关中的麦,蜀地的稻,西域的棉,北境的粟,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子。李瑾捧着新铸的“民生钟”上来,钟口的稻穗纹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陛下,这钟明日就悬去惠民渠畔?”

“嗯。”扶苏点头,指尖划过图上的“泾阳县”,那里是石丫的家乡,“让它听着渠水响,听着麦垛堆,什么时候新粮入仓,就让百姓敲钟。不用奏乐,不用献礼,敲三声,让西邻都知道,今年又是好年成。”

李瑾应着,抱着钟往台下走。钟声在寂静的夜里荡开,闷闷的,却传得很远,像在跟天地打招呼。扶苏站在台上,望着关中平原的万家灯火,那些灯火不像宫灯那样整齐,却星星点点地连成一片,比任何星图都温暖。

他忽然想起天幕上最后那几行字:“千年功过,不在碑石。在渠水长流,在炊烟不断。在百姓说‘今日饭香’。”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惠民渠的水汽和麦香,拂过他的衣袖。扶苏笑了笑,转身往传薪阁走。阁里的烛火还亮着,石家三代的种地心得就放在案头,纸页被翻得卷了边,上面有石老三的批注,有石丫的补记,还有小石头新添的“风车使用要诀”。

这些字,比任何碑文都珍贵。

就像渠水总要汇入大河,就像麦粒总要落在土里,就像奶奶教给孙儿的那句“好好过日子”,总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夜渐深,惠民渠的水还在流,哗哗的声响里,藏着无数个寻常人家的梦。石丫的梦里,石老三正坐在渠边抽烟,烟荷包上的“丰”字亮闪闪的;小石头在打谷场上修风车,木轮转得正欢;小粟米背着书包往学堂跑,书包上绣着个小小的风车……

天快亮时,石丫翻了个身,嘴角带着笑。窗外的鸡叫了,一声,两声,三声,像在应和着远方传来的钟声。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