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西十五年的春,关中下了场透雨。石丫站在田埂上,看着雨水顺着渠沟渗进土里,新播的稻种在的泥里鼓出嫩芽,像无数双试探着张开的小手。小石头己经能独立掌管十亩试验田,正蹲在埂边记录墒情,账本上的字迹方方正正,像极了当年博士官们教的模样。
“娘,这‘旱稻’种子真能在半坡地活?”小石头抬头问,额角的汗珠混着雨珠滚下来,眼里满是期待。这是他跟着关市来的西域商人学的新种,据说耐旱高产,只是在关中还没试过。
石丫笑着点头,递过一块帕子:“试试才知道。当年你太爷爷种土豆,不也没人信吗?”她望着远处的学堂,一群孩子举着油纸伞跑出来,伞面上印着“勤耕”“善学”的字样,是新做的课本封面——这些字,早己成了关中孩童启蒙的第一课。
咸阳宫的朝堂上,扶苏正和大臣们商议“南境拓荒策”。案上摆着石丫送来的《山地农法》,里面记着如何在坡地修梯田、如何引山泉灌溉,配图是小石头画的,线条虽稚嫩,却一目了然。
“依臣看,可让关中农户迁去南境,带着新种和农法,”李斯的儿子李由奏道,“就像当年石老三从陈留迁来关中,既能开荒,也能传艺。”
扶苏点头,指着册子里的梯田图:“要给迁民分农具、发粮种,让他们去了能安心。当年先帝说‘民心是水’,咱们就得顺着水势开渠,不能硬堵。”他忽然想起幼时跟着嬴政去石老三家吃饭的场景,土炕上的粟米粥香,比宫里的珍馐更让人记挂。
北境的互市己经扩成了小镇,汉人的布庄、胡人的皮货行、西域的香料铺挨在一起,石板路上的车辙印深了又浅,是岁月磨出的痕迹。蒙毅的孙子蒙恪正给新来的商贩讲规矩:“秤要准,账要清,有纠纷找市令,别动手——这是当年蒙将军和单于定的,谁都不能破。”
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人走过,是老赵的曾孙,在互市开了家医馆,既能开汉方,也懂胡医的草药。“蒙将军,昨天那个匈奴娃娃的咳喘好多了,”他笑着打招呼,“用了石奶奶说的‘雾化法’,再掺点草原的草药,比单用一种法子管用。”
蒙恪点头:“这才是‘互学’,不是谁学谁,是凑在一起琢磨出更好的法子。”
关市的角落里,石安正教一群孩子认度量衡。他手里举着的铜权,一面刻着秦的“斤两”,一面刻着匈奴的“石斗”,是他特意让人铸的。“你们看,虽然字不一样,但算出来的分量是一样的,”他晃了晃铜权,“就像咱们说话不一样,想好好过日子的心,是一样的。”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记住了他的话——就像他们的父辈记住石勇的话,石勇记住石老三的话,一代传一代,像渠水一样,悄无声息,却从未断过。
石丫回村时,路过惠民渠的石碑。碑上的海贝被风雨浸得温润,村里的老人们说,摸一摸能沾福气。几个刚放学的孩子正围着石碑,听最老的赵爷爷讲“天幕的故事”。
“那时候天上亮得跟白昼似的,画里有能自己跑的铁牛,有能装千人的屋子,”赵爷爷的烟杆敲得石碑笃笃响,“但最奇的不是这些,是画里的人说‘日子要好好过’——这话听着普通,做起来才知道金贵。”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指着碑上的“惠民”二字:“爷爷,这两个字是不是‘让老百姓过得好’的意思?”
赵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是嘞,就像你娘种的菜,你爹编的筐,都是‘惠民’的事。”
石丫站在远处听着,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原来,天幕留下的从不是具体的画,是种在人心里的念头——觉得日子该过好,能过好,肯为过好它多费点心思。这念头比任何光都韧,比任何碑都久。
咸阳宫的藏书阁里,扶苏正翻看《秦史》的定稿。读到“天幕启示,非神谕,实民心之镜”时,他提笔在页边写:“民心不必借天镜照,俯身看田埂上的脚印,侧耳听灶台上的声响,便知晴雨。”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像堆雪。他想起嬴政临终前的话:“别总想着做惊天动地的事,把石老三他们在乎的事做好——渠水通,麦种好,娃能上学,病能看好,就够了。”
如今他才真正懂了——所谓“盛世”,从不是史书里的形容词,是石丫账本上“亩产五石三斗”的数字,是互市碑前“汉胡共荣”的描红,是学堂里孩子们“今年更比去年好”的歌谣。
石丫到家时,小石头正往地窖里存新收的土豆。地窖是按新法子挖的,通风防潮,能存到明年开春。“娘,今年的土豆能换三匹蜀锦,”他擦着汗笑,“市令说西域的商人也想要,出的价钱比蜀锦还高。”
石丫走进灶房,锅里的新米粥正冒着热气。她舀了一碗,放在灶台上晾着,忽然看见灶壁上刻着的小字——是石老三当年刻的“秦二十五年,新米下锅”,旁边是她刻的“秦三十五年,丫儿教石孙种地”,如今小石头正拿着小刀,在下面添刻“秦西十五年,试种旱稻成”。
刀痕叠着刀痕,像树的年轮,一圈圈,记着日子的模样。
远处的天边,云卷云舒,再没有光怪陆离的映照。但惠民渠的水还在流,学堂的书声还在响,关市的算盘还在打,田埂上的新苗还在长——这些声音、这些景象,比任何天幕都更实在,更绵长。
石丫端起晾温的米粥,喝了一口,米香混着烟火气,暖得像十五年前那个天幕初散的清晨。她知道,只要这口暖还在,只要手里的种子还在,只要孩子们还在学着种地、学着算数、学着把日子往好里过,这人间的故事,就永远不会落幕。
风穿过麦田,吹起小石头新写的账本,纸页哗哗响,像在说:
日子往前,故事继续。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