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十七年的秋收,来得比往年早。石老三站在自家地头,看着收割机(工官改良的半机械化农具,需两牛牵引,效率比人力高五倍)驶过,麦粒簌簌落进布袋,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今年亩产竟到了五石,比十五年前翻了一倍还多。
“爹,先生说要选‘丰产户’,咱家准能选上!”石丫拎着竹篮跑过来,篮子里装着新摘的秋桃,粉白的果皮上还沾着露水。她如今己是郡学堂的优等生,不仅能算清自家的田亩账,还帮着邻村的农户改良记账法,用的是博士官们教的“十进制”。
石老三接过桃子,咬了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选不选得上不要紧,你三叔从北境捎信说,今年互市的羊毛能织出花布了,让你给你婶挑块红的做新袄。”
爷俩说话的功夫,老赵带着孙子也来了。小家伙刚满六岁,背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农事历》和算盘,奶声奶气地说:“石爷爷,我会算收成了!咱家的麦子能换三匹布,还能留两石做年糕!”
石老三笑着摸他的头:“比你爷爷强,他当年连斗和斛都分不清呢。”
老赵在一旁嘿嘿笑,烟杆上挂着的烟荷包是新做的,绣着“丰”字,是他那在医馆当学徒的儿子给缝的。“这日子啊,就像这烟荷包,越用越暖。”他望着远处的惠民渠,渠水两岸的稻田连成一片金,“当年修渠时,谁能想到现在能用上‘铁牛’(半机械化农具的俗称)?”
不远处的学堂里,先生正教学生们临摹新刻的《农桑要术》,竹简上印着石老三改良的“麦稻轮作”法、老赵摸索的“堆肥保墒”技巧,旁边还配着插图,画着两人在田里劳作的样子。
“这些法子,比古书里的管用!”一个学生举着竹简喊,引来满堂笑。先生也笑,指着窗外:“因为这是咱自己的地,自己琢磨出来的道,比啥都实在。”
咸阳宫的书房里,嬴政正看着各地送来的“秋报”。胶东郡的海鱼通过漕运送到关中,价格比往年低了三成;巴蜀的柑橘在北境互市成了抢手货,牧民们用三匹好马换一筐;最让他高兴的是,博士官们新编的《孩童启蒙书》里,收录了石丫写的《渠边谣》,字句简单,却透着鲜活的气:“渠水流,麦浪摇,娃娃拍手笑,明年更比今年好。”
“陛下,这是陇西送来的新茶砖。”李斯捧着个木盒进来,“牧民说用这茶砖煮马奶,能治风寒,比去年的草药管用。”
嬴政打开盒子,茶香混着奶味(牧民特意熏过的)飘出来,竟格外清爽。他想起十五年前,北境还在厮杀,如今却能喝到牧民改良的茶,忍不住笑:“这才是‘和’的味道——比刀剑碰在一起好听。”
他忽然起身,对李斯道:“别总在宫里待着,跟朕去市易司转转。听说张老板的布庄出了新花样,用匈奴的羊毛混着蜀锦织的,软和又结实。”
市易司里果然热闹。张老板正给一个穿胡服的妇人量布,那妇人是匈奴单于的妹妹,如今常住咸阳,学了汉人的刺绣,绣出的“胡汉共舞”图成了抢手货。“这布给我来三张,给孩子们做过年的袄。”她的秦语说得流利,手里还捏着块刚买的粟米糕,“你们关中的糕,比马奶酒还让人念想。”
张老板笑着应:“明年给您弄点新口味的,加了西域的葡萄干,甜得很!”
不远处,石勇正和几个商贩核对账目。他如今己是关市的主事,算盘打得比谁都快,还编了本《互市算经》,把汉人的“十进制”和匈奴的“五进制”结合起来,两边的商贩都能用。“今年的交易额比去年多了两成,”他对嬴政行礼时,眼里的光很亮,“牧民们说,等雪化了,要送两百匹好马过来,换咱们的铁犁和新稻种。”
嬴政拍了拍他的肩:“你爹在天之灵(石老三的哥哥早逝)要是知道,准能多喝三碗酒。”
石勇眼眶一热,又笑了:“我娘说,这比杀多少敌人都让她踏实。”
夕阳西下时,嬴政没回咸阳宫,反倒跟着石老三去了他家。石丫正蹲在灶前烧火,锅里炖着新收的土豆和排骨,香气引得人首咽口水。石老三杀了只自己养的鸡,老赵拎着一坛新酿的米酒,几个庄稼汉围着炕桌坐,倒比在朝堂上自在。
“陛下尝尝这个,”石老三给嬴政夹了块土豆,“这是用西域的种子种的,沙面,比粟米还顶饿。”
嬴政咬了一口,果然绵密,便问:“明年打算再种多少?”
“打算把渠边的三亩地都种上,”石老三算起账来,“再教给邻村的人,让他们也试试。博士官说,这东西能在盐碱地种,北境说不定也能活——要是牧民也能种,就不用总靠咱们的粮食了。”
老赵在一旁接话:“我那学医的儿子说了,这土豆还能治饿肚子,磨成粉能存三年,比谷子耐放。明年让他写个《土豆食疗方》,刻在医馆门口。”
嬴政听得认真,忽然道:“朕给你们添个主意——让工官把土豆做成粉,运到北境当军粮,比粟米轻便,还顶饱。”
石老三眼睛一亮:“这主意好!俺们庄稼人管这叫‘一物多用’,陛下也懂这个?”
嬴政笑了,端起米酒和他碰了碰:“朕也是听多了你们的话,才学聪明的。”
窗外的月光爬上炕桌,映着满桌的饭菜,也映着几张笑盈盈的脸。没有天幕的光,没有史书的笔,只有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却比任何盛典都让人觉得安稳。
夜深时,嬴政躺在石老三家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的渠水声,忽然觉得这比咸阳宫的龙床更踏实。他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对着天幕沉默的自己,想起那些修改律法的日夜,想起第一次在田埂上接过石老三递来的秧苗——原来,江山从不是站在高处看的风景,是踩在脚下的泥土,是捧在手里的饭碗,是寻常巷陌里,一句“明年更比今年好”的盼头。
第二天一早,石老三推开院门,看见嬴政正帮着喂牛。晨光落在两人身上,一个帝王,一个农夫,身影在田埂上拉得很长,竟分不清谁是谁。
“陛下,今天去看看新修的水磨吧?”石老三问,“工官说那玩意儿能自己磨面,比人推快十倍。”
“好啊,”嬴政拍掉手上的草屑,“看完了,朕还想跟你学学怎么选麦种——听说你挑的种子,出芽率总比别人高。”
两人并肩往村外走,晨露打湿了裤脚,却没人在意。远处的学堂传来读书声,关市的幌子在风里摇,渠水潺潺,麦香阵阵,构成了一幅最寻常也最动人的画。
这画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有日复一日的踏实;没有载入青史的誓言,只有口口相传的“过日子的道”。但正是这寻常,这踏实,这过日子的道,撑着这片土地,走过了一年又一年,长成了后人眼里,最安稳的模样。
石老三忽然想起石丫昨晚写的句子,便念给嬴政听:
“风调雨顺,不是求来的,是干出来的
国泰民安,不是喊来的,是过出来的。”
嬴政听着,脚步顿了顿,然后笑着点头:
“说得好。这才是,最好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