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檀香凝滞,嬴政忽然将报告掷在案上,竹简碰撞的脆响惊得李斯脊背一僵。
“七国之乱?”帝王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的冷硬,“刘邦废秦制,复分封,倒是应了那些儒生‘法古无过’的鬼话。”他起身踱至阶前,玄色龙袍扫过地面,留下转瞬即逝的阴影,“李斯,你说,朕若留着那些皇子宗亲,百年后会不会也有‘七国’‘八国’之乱?”
李斯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喉结滚动:“陛下圣明。宗室分封,看似亲睦,实则如埋隐患于地下。时日愈久,根系盘结,一旦权势失衡,必生祸乱。”他想起报告里“推恩令”三字,犹豫片刻还是叩道,“后世有法,令诸侯将封地分与诸子,代代递减,此消彼长,或可消解分封之弊。”
嬴政脚步一顿,回头时眼中己带了些探究:“让儿子分老子的地?”
“是。”李斯声音微颤,“人心趋利,诸子为争封地,自会与宗主离心。久而久之,诸侯势力如杯水车薪,不足为惧。”
嬴政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荡开,带着几分嘲弄几分了然:“好个‘人心趋利’。”他俯身拾起报告,指尖在“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行字上重重一点,“后世倒是把人心看得透。”
正说着,寺人匆匆进来禀报,说是北境传来急报——蒙恬击退匈奴,却在修筑长城时遭遇民夫哗变,虽己平定,却折损了百余名士卒。
嬴政脸色骤沉,将报告拍在李斯面前:“你看!刚说人心,这就来了。长城不修,匈奴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修,民夫便要反。后世那些写报告的,倒说说该如何两全?”
李斯看着报告上“徭役过重,民力枯竭”的批注,冷汗浸湿了官服:“陛下,或许……可酌情减免旁的徭役?比如阿房宫……”
“放肆!”嬴政厉声打断,龙目圆睁,“阿房宫是朕为天下立的规矩,是大秦威仪的象征!你让朕停建?”
李斯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过了许久,嬴政的声音才缓和些许:“罢了,你起来。”他重新坐回龙椅,指尖轻叩案几,“去告诉蒙恬,哗变的民夫中,若有手艺出众者,调去修首道——首道通,则军令畅,比长城更能安北境。至于剩下的……”他顿了顿,“每人每日加半斛粟米,告诉他们,长城修完,朕许他们归乡免赋三年。”
李斯一愣,随即叩首:“陛下仁智!”
嬴政没接话,只是重新拿起那份报告,目光扫过“焚书坑儒,后世诟病”的字样,指尖猛地攥紧,竹简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窗外月上中天,照得殿内一半明一半暗,他忽然想起那日徐福出海前说的话:“陛下求仙,不如求己。仙药可延年,民心可万世。”
“李斯,”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把这份报告抄录十份,分送各郡郡守。告诉他们,朕不要他们歌功颂德,只要他们看看后世如何评说今日——错了,便改;对了,便守。”
李斯领命退下时,见嬴政仍坐在案前,月光落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上,竟显出几分孤绝。殿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下,己是三更天。
嬴政拿起笔,在报告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青史为镜,照见得失;人心为秤,称量江山。”
笔锋锐利,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