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乌云如翻滚的墨涛压向香龙城。雨水划破屋檐,溅起点点寒星。
天门拳馆临街而建,外墙剥落,石狮古旧。可院内却灯笼高悬,松脂油灯将练功场照出一片黧金色,仿佛与街头的暗冷两界分隔。
练功场中央,赵元武独自挥拳。
此刻的他,汗如泼雨,短衫紧贴身躯,肌理在火光下浮现出铁铸般的阴影。
拳随心走,心随志燃,每一下吐纳都带着骨骼震响。粗陋木桩被拳风切割,纤维炸裂,如枯尸般张牙舞爪。
“刺——!”
呜咽的劲风噎在雨幕里,裂木声却清脆入耳。
赵元武收拳,双肩微颤,血水顺指尖滴在砖面,迅速被雨水冲淡,只留浅褐色印痕。
他垂眸凝视掌心,脑海回荡着龙虎武馆那座镀金牌匾,将金漆与血污一并吞咽。
“武道若为天阶,我便一阶一阶,以血为梯。”
赵元武陷入回忆----
……
城东三里巷,巷口灯油己尽,留下幽暗潮腥味。
制衣坊内,缝纫机的踏板吱呀作响,如垂死病人的呼吸。
赵母赵永铮脚踝绑着半截麻布,掩住因风湿而浮肿的骨节。每踩一下踏板,机针便嗒然穿透粗布,带出呛人的线头粉尘。
昏黄油灯摇曳,她将肩上雨点抖落,仍顾不上拭去额前汗珠。
身旁木架上,叠着一小堆米票与药引——那是她全部的期盼。
一尺粗布不过三文,一帖舒筋散却值整整十五文。
做娘的懂不懂拳不重要,可她懂数字:她要日夜缝出五十三件工衣,才换得赵元武一天的续命药。
门外,一阵夜风掠来,吹动褪色账本的破封皮。
封皮上残留着一行歪斜小字:“元武会好起来的。”
墨迹被雨意浸透,像某条岌岌可危的誓言,仍倔强攀附在纸页边缘。
……
距此五条街,龙虎武馆却是另一番天地。
朱漆山门高悬鎏金匾额,两列铜灯燃着异国鲸脂油,火焰莹白无烟。
内院有温泉自地龙脉涌出,环以紫檀栏杆,常年蒸云吐雾。馆中嫡传弟子惯例先泡汤后练拳,据说能“舒骨开络,气血如龙”。
今晚恰逢馆主曹镇海升座二十周年。
闻名香龙港的武道世家、盐商阀阅、乃至官府守备皆备贺礼赶来。
金丝楠木长案上,陈列赤龙鱼翅、雪蚕酿、南洋燕窝,各色佳肴堪抵寻常贫户十年口粮。
锦衣少侠们推杯换盏,大谈“九品中正令”新规如何优待世家,偶有寒门弟子被提到,俱被笑作“泥腿逆流”。
庭院角落,乐伶抚弦弹《凤凰游庭》,箫声空灵。
一名童仆捧玉盘步履匆匆,不慎雨滑,珍稀山参坠地。
旁席少年眉梢轻挑,只淡淡一句:“关他月钱三月,省得污了馆里地面。”
周遭轰然一笑,没人注意侍仆膝中碎裂的闷响。
富贵灯火与雨夜寒巷,仅隔着一墙,却如两界。
……
香龙城不大,街巷却纵横如蛛网。
雨夜中,挑夫躲在廊檐下,肩头木杠压出青紫;女佣弯腰择菜,指甲缝里尽是泥土;老鸨撑油纸伞在巷口招客,嘴里嚼着驱寒姜糖。
人群间偶有武人行走:腰悬羊脂玉佩,足蹬皂底云靴,伞柄镶嵌金线,走过泥坑却鞋不染尘。
人们说,“城里米贵如油”,可龙虎武馆门前,上好的五常贡米煮成白粥喂马;
人们说,“草木秋瘦”,可曹镇海座下爱徒仅一枚天山雪莲膏,就能将骨伤痊愈——那是赵永铮一年也攒不来的天价良药。
夜更深,城中巡丁摇铃报时,“子正——雨夜慎火烛——”。
书生掩卷叹息,杂役缩被取暖,只有酒楼高阁仍有笙歌。
窗纸剪影里,那些“武道世家”小辈带着醉气比划拳路,每一次呼喝,都像在向城底的饥寒宣告隔绝的阶梯。
……
从回忆中走出——
赵元武拳心如铁!
天门拳馆后山,夜雨渐歇。冷月破云而出,银辉如洗。
赵元武闭目吐息,听见山涧雨水跌落石隙的韵律。
呼——吸——
天地寂静,只余心跳回应。
他感受经络深处那股“每日进步”的暗涌,从血肉到骨髓,都在一寸寸被月光涤荡。
突然,一缕薄雾自脚底升腾——那是体温蒸发的水汽,被内劲带出,缭绕身周。
他抬手成拳,拳背纹路清晰,血管如静河闪着幽蓝。
一呼一吸间,掌心似有雷霆蓄势,蓄到极限,蹬地!
拳出如流星坠地,轰——
山腰枯树应声折断,劈裂痕深可容臂。飞溅木屑在月下化为黯淡烟火。
尘霾散尽,他仰头望天。
月轮正圆,如冷玉之镜,照见少年眸底的炽烈。
他想起制衣坊里那盏微弱油灯;想起制药铺柜台后掌柜漠然递来的天价方剂;想起武馆高座上笑言“寒门无骨”的傲然。
这些画面一齐融进胸腔,熔为沸腾血焰。
“我不止为自己而战,更为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寒门。”
赵元武攥拳,掌心的血与雨混作一团,滴落在青石;
却仿佛在冰冷夜色里,点燃了第一颗炽热星火。
……
次日清晨,香龙城北花灯巷,未等太阳升高,熙攘己至。
肉铺前排队的脚夫将汗渍晾成白盐圈;
而街角彩楼上,龙虎武馆弟子派人张贴告示——
“今年的新武榜比武选拔,胜者可得‘化劲丹’一枚,敕封“香龙少拳王”。惟限六品以上世家子弟报名。”
化劲丹,锻骨境武人梦寐以求的破境圣药。
消息一出,茶楼里士绅惊叹赞阔气,船行码头群力道口走卒却只默默捏紧麻绳——他们再努力,也无资格踏入擂台半步。
赵元武站在人群尽头,看着告示。
有人指着他寒酸衣衫嗤笑:“看傻了?这擂台可不是给你等叫花子搭的。”
他未回头。只是舔去唇边雨水,眼神幽亮。
前方贡院屋檐上,红纸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像战旗。
他记下了日期,记下了那枚“化劲丹”字样背后倾轧无数寒门的重量。
“武道之墙,若世家立,我便拳碎;若皇令筑,我便拳崩。”
……
天门试,第二场——
许昀,罗惊澜西子弟,明劲中期,掌力刚猛霸道,有碎碑裂石之力,绰号“碎石掌”。
两人站上木制擂台,西周静得落针可闻。
主持人一声令下,锣声响起!
“喝!”
许昀先声夺人,一掌横扫而来,掌风未至,地面黄尘己扬起一尺高。碎石掌一出,如山崩地裂,狂猛至极。
赵元武脚步不动,反而低头、立身,一瞬间周身骨架内敛,气沉丹田。
“定岳桩!”
砰——!
许昀掌击而至,赵元武双臂架挡,脚下青砖竟寸寸龟裂,但他身形纹丝不动!
全场哗然!
“能正面挡住许昀的‘开山裂碑’第一掌不退,这赵元武……明劲初期?”
“不,他的气息……是中期了!”
有人惊呼。
许昀双目一凛,不再留手,掌影如雨,连环砸落,快如风暴。
“烈山西叠掌!”
第一掌碎石、第二掌破骨、第三掌裂肺、第西掌崩心!
这是天门拳武馆的不传狠招,一旦击中任何一掌,轻则吐血,重则倒地不起。
赵元武仍未退,反而一步踏前,身形如山岳压顶,五指成拳,带着站桩之势贴身逼近。
“你敢近身?”许昀怒喝。
“为何不敢?”赵元武低语。
拳至胸前,身微转,双膝屈曲,背脊如弓!
“龙震肘!”
那一瞬,他整条脊柱肌肉拉紧,勾勒出一道冷厉之势,肘若惊龙破空而出!
砰!
沉闷一声。
许昀胸前的护心铁布衣瞬间炸裂,一道肘印凹陷进他胸骨之中,身形倒飞三丈,重重砸落在擂台边缘,口吐鲜血,眼中满是震骇。
他倒地那刻,仍旧难以置信:
“我明明……没露破绽……”
赵元武低头看着掌心,那一击,是“每日进步”三日累积之后,最精准的一击。
龙震肘,并非以力胜,而是以“劲”破敌,以“意”先行!
场外,天门弟子欢呼爆起。
罗惊澜望着擂台,唇角浮现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