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希望的微光,并未能瞬间驱散所有角落的绝望阴霾和那张“血网”带来的恐惧。
胤朝那“万户侯”的诱惑和“诛九族”的威胁,如同毒藤,在绝望的土壤中疯狂滋生。
就在舱内君臣誓言余音未散之际。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从甲板前方的伤兵聚集处爆发!
紧接着,是混乱的推搡、惊恐的尖叫和愤怒的咆哮!
“滚开!别碰我!”
“脓……全是脓!烂了!烂透了!”
“没药了!没药了!都要死!都要死在这里!”
“放我下去!让我死!!”
“滚!都滚开!”
混乱像瘟疫般瞬间蔓延!
一个腹部被重创、伤口己经严重溃烂化脓的士兵,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彻底崩溃了!
他像疯了一样推开试图照顾他的同伴,挥舞着仅剩的一条完好的手臂,嘶吼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污浊的脓血和秽物随着他的动作甩得到处都是。
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
周围的伤兵被刺激,有的跟着发出绝望的哭嚎,有的惊恐地想要远离,本就拥挤混乱的甲板顿时乱成一团。
几个精神同样濒临崩溃的士兵红着眼睛,加入了推搡和叫骂。
“都是那孩子!都是那皇帝!为什么不跳海!为什么要拖着我们一起死在这鬼地方!!”
一个压抑着、却充满怨毒的嘶哑声音,在混乱的角落里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毒蛇的信子,瞬间刺破了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点人心!
“对,跳下去就干净了!为什么还要逃?现在好了,全天下都在悬赏他的脑袋,我们……我们都要被他连累死……”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附和。
“他……他真的是陛下吗?一个八岁的娃娃,怎么可能知道那些?胤虏为什么那么怕他?悬赏‘万户侯’啊!会不会……会不会是妖孽附体?”
“妖孽……一定是妖孽附体!害死了张枢密!还要害死我们!”
“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就解脱了,也不用怕被胤虏抓住诛九族了……”
绝望的怨毒和对胤朝追杀令的恐惧如同阴暗角落滋生的霉菌,在血腥和死亡的催化下,疯狂地蔓延开来。
质疑,对生存的质疑,对未来的质疑。
更深的,是对赵正身份和那道逆转跳海旨意的质疑!
这质疑,比胤军的刀箭更致命!
那张“血网”的阴影,成为了压垮部分人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修文和苏振武脸色骤变!
苏振武眼中凶光暴涨,手己按向腰间刀柄!“放肆!妖言惑众!!”
陆修文须发戟张,厉声怒喝,就要冲出去弹压。
“慢!”
一声清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是赵正。
他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平静。
他挣扎着,在陆修文紧急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
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粗布毯子里显得异常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当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走向那片混乱的、散发着绝望和怨毒的甲板中心时,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竟让舱口附近的嘈杂声为之一窒!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过来。聚焦在这个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的幼小身影上。
聚焦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平静火焰的眼眸上。
赵正没有看那些叫嚣的士兵,也没有看那些怨毒的角落。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位彻底崩溃、伤口溃烂流脓、在甲板上痛苦翻滚嘶嚎的伤兵身上。
那伤口狰狞可怖,脓血横流,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赵正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他死死咬住下唇,用更深的刺痛逼迫自己清醒。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
他挣脱了陆修文搀扶的手。
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翻滚哀嚎的伤兵身边。
在无数道或震惊、或茫然、或依旧带着怨毒的目光中。
赵正,这个八岁的晟朝皇帝,缓缓地、艰难地蹲了下来。
伸出他那双小小的、白皙的、本应不沾阳春水的手。
没有犹豫。
没有嫌弃。
他用自己小小的、干净的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士兵血肉模糊、脓血横流的恐怖伤口旁边相对完好的皮肤上。
试图按住他因剧痛而疯狂抽搐的身体。
“莫怕……”
赵正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奇异地穿透了士兵痛苦的嘶嚎,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也传入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朕……在这里。”
那士兵疯狂的动作猛地一僵!
布满血丝、充满疯狂痛苦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按住自己身体的那双小手。
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平静得如同深潭的眼睛。
那眼中的平静,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疯狂的火焰。
“朕知道你痛。”
赵正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朕也痛。”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甲板上每一个或躺或坐、在死亡阴影中挣扎的身影。
“我们都痛!”
“痛失家国!痛失袍泽!痛此残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怆,响彻整个甲板!
“但痛——不是我们放弃的理由!”
“怒涛的血,流得够多了!!”
“胤虏想要朕的头颅?想要用‘万户侯’的顶戴来买?想要用‘诛九族’来吓破你们的胆?!”
赵正的声音陡然带上凌厉的锋芒,“朕告诉你们——”
“朕的头颅,就在这里!”
他猛地指向自己。
“想要?让他们自己来拿!用刀!用箭!用他们的血!来换!”
“但想让我们自己放弃?自己跳进胤虏设下的圈套?自己吓死在他们的悬赏令下?!”
“休想!!”
“朕,不许它再流!!”
他猛地收回按住士兵的手,小小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却倔强地站稳。
他不再看那个因他话语而陷入呆滞的士兵。
他抬起头。
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火焰,扫过甲板上每一个幸存者的脸。
扫过那些依旧带着怨毒和质疑的角落。
“你们问——朕是谁?”
赵正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威严。
“朕告诉你们——”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自己心口!
“朕!是这晟朝最后的天子!赵正!”
“朕!更是这残存九百一十七条性命!唯一的指望!!”
“朕!更是那沉入怒涛血海的十万忠魂——留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缕不甘之火!!!”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那些怨毒的私语瞬间消失了。
质疑的目光在巨大的震撼和那无形的威压下,开始动摇、躲闪。
“你们怨朕!恨朕!疑朕!”
赵正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却又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怨朕为何不跳海?让你们也一死了之?解脱?”
“恨朕带你们逃到这绝境?看不到一丝活路?还要面对胤虏的追杀?”
“疑朕这八岁之躯,凭何发号施令?凭何逆转乾坤?!凭何值得胤虏悬赏‘万户侯’?!”
他猛地向前一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那朕也告诉你们——”
“因为——朕不服!”
“朕不认命!”
“朕!要带着你们——活下去!”
“活给这苍天看!活给那胤虏看!活给那沉在怒涛海底的十万英灵看!!”
“朕!要让他们知道——”
赵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带着一种撕裂苍穹的决绝呐喊:
“怒涛之后——”
“仍有晟夏!!!”
“仍有——我赵正!!!”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赵正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那在浓雾中回荡的、如同惊雷般的誓言!
甲板上,所有嘈杂、怨毒、质疑,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那个站在甲板中央、在血污与绝望中挺立、如同燃烧火炬般的幼小身影上。
那身影如此单薄。
却又如此……顶天立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羞愧、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强燃烧起来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在所有幸存者的眼中,开始汇聚。
胤朝那张“血网”,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幼小身影散发出的不屈光芒,刺穿了一个窟窿。
陆修文老泪纵横,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苏振武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伤口崩裂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剩下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