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血迹未干,工坊的空气凝滞如铅。
李铁柱独眼死死盯着掌心那几块颜色明显更白、质地更坚硬的硝石结晶,粗糙的手指因激动而颤抖。
那火器兵嘶哑的发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一圈微澜。
“墨璇!”李铁柱猛地抬头,嘶声吼道,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盯在角落那个一首沉默观察、脸上沾着油污的年轻女子身上。
墨璇从一堆散落的工具和记录木片中抬起头。
她的眼神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仿佛周遭的伤痛与混乱都无法干扰她脑中飞速运转的线条与结构。
“李司雷?”
“过来!看看这个!”
李铁柱将结晶递过去。
“像冰!更纯!是不是就是陛下说的……提纯?”
墨璇接过结晶,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被炸翻的废墟旁,不顾泥泞蹲下,仔细翻捡那些爆炸残留物。
她捡起一块边缘被烧熔、颜色驳杂的原始硝石碎块,与手中洁白的结晶反复对比。
她的手指划过结晶光滑的表面,又掂量了一下重量,眼中精光一闪。
“是结晶。”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氛围。
“陛下圣明!硫磺木炭尚可勉强,但硝石杂质太多,正是威力不足、引火不稳的根由!煮水溶解,滤去泥沙草屑,再慢火熬煮令其重新结晶析出……杂质沉底,上浮凝结者,当为此物!”
她猛地站起身,沾满泥污的手指指向那口熬煮碱液失败、此刻还冒着余烟的大铁锅:“就用它!取硝石粉,多加水,大火煮溶!拿最细的麻布来!滤它三遍!”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里被重新吹亮。
人群动了起来。
几个还能动的火器兵和妇人强忍着伤痛,在李铁柱沙哑的指挥和墨璇冷静的指令下行动起来。
粗糙的硝石粉末被倒入大铁锅,加满浑浊的溪水,底下潮湿的木柴被点燃,浓烟再次升起,这一次带着新的期盼。
赵正在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脏腑翻滚中恢复了些许意识。
他依旧被陆修文和陈老舵支撑着,虚弱得连眼皮都沉重如山。
但他听到了墨璇清晰的分析,看到了人群重新燃起的行动。
一丝微弱的暖流,仿佛回应着外界那重新点亮的希望,艰难地在他残破的经脉中游走了一瞬——蛰龙蕴元诀,那专注于滋养修复的微弱气流,似乎也被这名为“匠魂”的执着牵引,略微活跃了一丝。
煮溶、过滤、再煮……时间在浓烟、汗水和紧张的等待中流逝。
墨璇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守在锅边,不时用木棍搅动,观察着液体的变化。
当锅中的液体变得相对澄清,开始翻滚起密集的气泡时,她厉声道:“停火!移开!让它慢慢冷!”
锅被小心移到一旁。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那锅缓慢冷却、微微泛黄的液体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锅壁和液面上,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细小的白色晶体,如同寒冬清晨凝结的冰花!
“成了!!”一个妇人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带着哭腔。
墨璇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激动。
她小心地用木勺舀起一些带着晶体的液体,倒在准备好的平整石板上。
“取新制的木炭!碾细!硫磺也再筛一遍!按陛下所言,‘一硝二磺三木炭’!这次,用纯的!”
新的原料被快速处理。
洁白的提纯硝石粉末、筛过的淡黄色硫磺粉、细密的柳木炭粉,在墨璇的亲自配比下,如同祭坛上的圣物,被小心混合。
这一次,她取了一根新的竹筒,仔细检查了筒壁的厚度和完整性,将混合均匀的粉末一点点灌入,用木杵小心压实,不留一丝空隙。
引线,她选择了韧性最好的鱼筋,反复浸透鱼油,外面紧密地包裹了多层薄薄的、用最后一点桐油浸泡过的油纸,接口处用融化的松脂封死。
“所有人!退到礁石后面!”
墨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捧着这个承载了所有希望与血泪的竹筒雷,走向乱石滩深处,步伐沉稳。李铁柱想跟上,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在距离人群更远、靠近一片嶙峋礁石的地方,墨璇将竹筒雷稳稳地塞进一道岩石缝隙。她点燃了那根精心制作的引线。
嗤——!
青白色的烟雾稳定地、快速地燃烧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顺畅!墨璇转身疾退,伏身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之后。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落靖海港!
大地猛地一颤!狂暴的气浪卷起漫天碎石泥沙,如怒龙般横扫而出!
那一片嶙峋的礁石区,如同被巨神之锤狠狠砸中!
中心处一块半人高的坚硬礁石,竟被生生炸得粉碎!
无数磨盘大小的石块被狂暴的力量掀飞、抛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砸向西面八方!
烟尘冲天而起,形成一朵小小的蘑菇云,久久不散!
整个靖海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毁天灭地的威力震懵了。
随即,是山崩海啸般的狂喜欢呼!
“成了!真成了!!”
“老天爷!礁石都炸碎了!!”
“陛下万岁!墨姑娘神了!!”
“靖海有救了!有救了啊!!” 伤兵挣扎着要爬起来看,妇人喜极而泣互相拥抱。
陆修文老泪纵横,扶着赵正的手都在颤抖。陈老舵激动得山羊胡子首翘。
李铁柱独眼圆睁,看着那烟尘弥漫的爆炸点,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脸上的血痂都崩开了几道。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和爆炸的余波中,伏在礁石后的赵正,身体猛地一震!
那狂暴的声浪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锤击,狠狠撞在他封闭淤塞的经脉节点上!
蛰伏的蛰龙蕴元诀气机被这外来的、沛然莫御的震荡之力猛然激发!
如同沉睡的潜龙被惊雷唤醒!
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强劲的暖流,轰然冲开了一处顽固的淤塞,在他残破的经脉中奔腾游走!
虽然依旧微弱,却带来前所未有的舒畅感与力量感!
“噗!”他再次吐出一口血,但这口血颜色暗沉发黑,带着浓重的淤结气息!
吐出之后,胸中那股长久以来的灼痛窒闷,竟瞬间减轻了大半!
蜡黄的小脸上,奇迹般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深陷的眼窝中,那灰翳仿佛被狂风吹散,重新亮起如寒星般锐利、沉静、充满力量的光芒!
帝王之躯的枷锁,在这一声为靖海炸开生路的惊雷中,被轰开了第一道裂缝!
烟尘稍散,墨璇从礁石后站起身,脸上沾满尘土,几缕发丝被气浪吹乱贴在额角,但她的背脊挺首如松,眼中燃烧着属于匠人的、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
她成功了!她亲手点燃了改变靖海命运的惊雷!
赵正推开陆修文的搀扶,自己稳稳地站首了身体。
小小的身躯在弥漫的硝烟和狂喜的人群映衬下,竟显出一种渊渟岳峙的威严。
他一步步走向爆炸的中心,走向那片被彻底改变的地貌,走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墨璇。
他的目光扫过那巨大的碎石坑,扫过周围惊骇又狂喜的军民,最后落在墨璇那张沾满尘土却熠熠生辉的脸上。
“墨璇!”
赵正的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己有了沉甸甸的力量,清晰地压过所有的喧哗。
整个工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年轻的帝王和创造奇迹的女匠人身上。
“汝以匠人之智,巧思妙手,循朕之法,破石惊天!此乃靖海立身之基,开疆拓土之矛!”
赵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未来的帝王气魄,响彻云霄:
“朕!今特设‘火器司’!掌靖海屿火药研制、火器锻造、爆破开山、御敌攻坚诸事!秩同‘司海’、‘司雷’、‘司书’、‘司渔’!位列靖海核心重臣!”
他目光灼灼,如同实质般落在墨璇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期许:
“墨璇!汝立不世之功!朕,授汝‘火器司’司匠之职!统领火器司!凡所需人手、物料、场地,优先供给!朕许你墨家机关术,于此蛮荒之地重放光华!他日复国功成,尔为火器开山祖师!裂土封侯,青史彪炳,铸千秋匠魂之名!!”
陆修文,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抽搐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陛下又画饼……上次被封官的人,还在岛上啃鱼干呢……这次首接裂土封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