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港的晨曦，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只有一层湿冷的白雾，如同巨大的裹尸布，沉沉覆盖着营地。
粘稠、阴郁，混合着海腥与草木腐烂的甜腻气息，钻进每一个窝棚缝隙，缠绕在每一个幸存者麻木的脖颈。
赵正蜷缩在“龙帐”角落的茅草堆里。
单薄的粗麻布衣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带来刺骨寒意。
小小的身体依旧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但比起前些时日那濒死般的剧烈抽搐，己算好了太多。
蜡黄的脸上，颧骨依旧高耸，深陷的眼窝里，那层厚重的灰翳却淡去了一些，显露出其下如寒潭般沉静却又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
嘴唇干裂，但不再是骇人的青黑。
昨夜，那该死的疟疾寒热再次袭来。
冷时如坠冰窟，骨髓欲冻僵；热时如置熔炉，五脏六腑灼烧翻腾。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刺痛，带出一连串压抑的低咳。
“咳咳……咳咳咳……”
咳得他蜷缩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嘴角没有淌下带血的涎水，只有深重的疲惫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痛苦。
意识在混沌边缘沉浮，噩梦碎片依旧如影随形，却不再能轻易将他拖入绝望深渊。
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流，如同地底潜行的暗河，在他残破的经脉中艰难流淌——那是“蛰龙蕴元诀”带来的生机，虽不足以驱散病魔，却顽强地维系着他一线清明，对抗着寒热的侵蚀。
“冷……好冷……” 呓语带着孩童的虚弱，却少了那份彻底的绝望。
陆修文跪在一旁，用温水布巾擦拭赵正额头的冷汗，浑浊的老眼中是深切的忧虑，却也多了一丝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微光。
“陛下，忍一忍，热就快退了……”
他能感觉到，幼主这次熬过寒热的速度，比以往快了些许。那门奇特的功法，似乎真的在起作用。
帐外，营地的气氛依旧沉重。
疟疾的阴影并未因赵正的好转而消散，反而在人口聚集下愈发猖獗。
伤者的呻吟、妇人压抑的啜泣、抬尸队伍的沉默，依旧是营地主旋律。
绝望的低语仍在潮湿的窝棚间悄然蔓延：
“陛下……好些了吗？”
“咳……听说昨夜又吐血了……真龙也难逃这瘴鬼索命……”
“工坊那边听说又炸伤人了，血淋淋的……”
“这鬼地方，石头都啃不动，能有什么指望……”
低语如霉菌，滋生着无形的恐惧。
赵正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沉静的眼眸扫过陆修文忧虑的脸，穿透帐篷，仿佛听到了那些绝望的低语。
一股混杂着愤怒与责任的沉重力量，再次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疲惫。
他不能停！靖海的困局，五千军民的重压，如同悬顶之剑！
工坊，是撬开生路的唯一支点！他必须亲临！
必须用行动告诉所有人——“永不沉没”不是口号，是践行的意志！
“陆相……” 赵正的声音带着大病未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扶朕起来去工坊。”
“陛下！您龙体未愈，外面湿冷……” 陆修文急道。
“去！”
赵正的眼神锐利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旨！召李铁柱！召所有识得斧凿之人！召略通草木之性者！朕亲督！”
……
临时工坊设在营地边缘一片被湿冷雾气笼罩的空地。
几根焦黑树干搭起简陋棚架，覆盖残破船帆与芭蕉叶，勉强遮蔽冰冷雨丝。
地面泥泞不堪，混合木屑、黑色火药残渣与暗红干涸血迹。
空气弥漫浓重硝烟、潮湿霉味、草木灰呛人气息，还有一丝血腥味与伤者痛苦呻吟。
赵正被陆修文和陈老舵半架半拖安置在棚架下粗糙木墩上。
小小身体裹厚实旧袍依旧瑟瑟发抖，蜡黄脸上冷汗涔涔，深陷眼窝周围青黑如墨染。
每一次呼吸都带灼热气息与压抑低咳。他的脊背却挺得笔首如插在泥泞中的标枪。
那双燃烧疯狂火焰的眼睛如探照灯，扫过面前三群疲惫不堪、眼中交织恐惧茫然与一丝被皇帝病躯亲临点燃微光的人群。
火药组： 以司雷李铁柱为首，七八个脸上烟熏火燎的汉子围着一堆原料——海盗船上缴获又混合岛上劣质硫磺硝石与焦木磨成的木炭。
粗糙、杂质极多、颜色驳杂、散发刺鼻气味。
他们面前是几个用沉重石臼木槌小心翼翼舂捣研磨的石臼。
旁边散落简陋竹筒、破铁管、浸油麻绳。
气氛凝重。每一次木槌落下都伴随心脏狂跳，每一次轻微摩擦都让李铁柱脸上刀疤因紧张扭曲。
“陛……陛下！”
李铁柱声音干涩，捧一小撮研磨好、颜色灰暗的粉末。
“按……按您说的硫磺、硝石、木炭分开研磨，再……再按‘一硝二磺三木炭’配比……”
赵正艰难抬起眼皮，目光扫过粉末，微微摇头，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不……不够……”
“硝需提纯……”
“煮水溶再结晶……”
“硫磺去杂质……”
“炭要柳木炭，硬匀……”
每一个字都耗费他残存生命力。
“试小量……”
“引……引线包油纸……”
李铁柱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指挥将一小份重新处理过的原料小心混合，填入厚实竹筒，插入一根鱼油浸透、包裹薄油纸的麻绳引线。
在所有人惊恐注视下，他亲自捧着这竹筒雷如捧阎王帖，走向远处乱石滩。
“都……都退后！！”
他嘶哑吼叫。
众人慌忙后退屏息。
李铁柱颤抖点燃引线！
嗤——！
青烟冒起！他猛地将竹筒雷掷向乱石！转身扑倒！
轰——！！！
一声比之前响亮得多的爆炸！碎石纷飞！烟尘弥漫！
“成了？！陛下！成了！！” 一个年轻火器兵狂喜跳起！
烟雾散去，众人脸上喜色瞬间凝固！
爆炸威力虽强了不少，但炸开的乱石坑依旧浅得可怜，飞溅碎石不过拳头大小。
更无语的是，那根油纸包裹引线燃烧到一半时竟“嗤”一声熄灭了！
留下半截焦黑残端！哑火！
“操！！”
李铁柱一拳狠狠砸在泥地，指骨破裂，鲜血混合泥浆涌出！失望挫败感几乎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