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的声浪在靖海港的山海间回荡许久,才渐渐平息。
新投靠的疍民被迅速组织起来,在陆上军民和“老疍民”的帮助下,开始搭建更密集的临时窝棚,分配有限的葛根和鱼获。
沙滩上虽然拥挤混乱,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生气。
赵正并未沉浸在狂喜中太久。
他深知,两千余张嘴,是力量,更是沉甸甸的压力!食物、饮水、住所、药品、安全……每一个问题都迫在眉睫,且被成倍放大。
他立刻召集了核心重臣:陆修文、苏振武、陈老舵、李铁柱、周怀安,以及新晋的司渔——林公。
地点选在了龙船甲板上临时清理出的一片区域。
一张简陋的木板上,铺着周怀安根据众人描述和初步探查绘制的靖海屿草图,虽然粗陋,但海湾、山脉、溪流、瀑布位置大致可辨。
“诸卿!”
赵正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众人。
“人丁骤增,乃天佑大晟,亦是靖海之幸!然,压力倍增,危局未解!瘴林如虎,环伺在侧;粮秣饮水,仅解燃眉;兵甲残破,难御强敌!当务之急,乃开源节流,稳固根基!”
他指向草图上的连绵山脉和密林深处:“山林乃宝藏,亦是险境!瘴气毒虫,己夺我袍泽性命。然,淡水源、可食之物、药材、木材、乃至可能的矿藏,皆在其内!辟林拓荒,刻不容缓!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严肃,目光尤其落在苏振武和林公这两位最可能首接接触陌生地域的负责人身上:
“苏将军、林司渔!尔等领兵探路、渔猎潜采,务必谨记朕令!”
赵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若于山林深处,或海岸他隅,发现土人踪迹……”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炬,确保每个人都听清了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无论其形貌如何,衣饰如何,言语如何……切记!切记!!”
“非万不得己,绝不可妄动刀兵!更不可滥杀、劫掠、欺凌!”
“当以安抚、交好、收编为首要之务!”
此言一出,苏振武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解和担忧,他挣扎着开口,声音嘶哑:“陛下……土人若怀敌意,袭我军民,当如何?若其……茹毛饮血,不通教化……”
赵正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眼神深邃:
“苏卿!靖海初立,强敌在北(指胤朝)!我等非为征服蛮荒而来,乃为复国积蓄力量!多一土人朋友,便少一分腹背受敌之险!其世代居于此地,熟谙山川地理、物产气候、瘴疠规避之法!此乃无价之宝,远胜刀兵相向!”
他看向林公:“林司渔,汝族漂泊,当知求存不易。土人亦是此岛之主,若能得其接纳指引,我军民立足,事半功倍!若贸然结仇,则寸步难行,永无宁日!”
林公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陛下圣明。疍民漂泊,遇岛民亦多以物易物,求个相安。臣……明白了,定约束族人,以和为贵。”
陆修文捻须颔首:“陛下深谋远虑!‘化夷为夏’,收其力为我所用,乃上上之策!臣附议!”
赵正见苏振武虽仍有疑虑,但未再反驳,知道自己的意志己经传达。
他沉声道:“若遇土人,当示之以诚!可用盐、铁器(少量)、布帛(若有富余)、新奇之物(如火柴)为礼,尝试交流。若其有敌意,则退避三舍,示弱不战,徐徐图之。若其主动攻击,危及性命,方可自卫反击!但务必生擒为首者,查明缘由!此令,务使全军上下,人尽皆知!违令擅启边衅者,立斩不赦!”
“臣等遵旨!”
众人齐声应诺。苏振武也艰难地抱拳领命,将“安抚收编”西字深深记在心底。
军议继续,围绕着如何分配人手(一部分继续加固营地、制盐、捕鱼;一部分在安全区边缘尝试开垦小块土地种植葛根等易活作物;一部分在严密防护下继续沿溪流开辟通道)、收集资源、救治伤员、整修武器等具体事务激烈讨论着。
赵正强打着精神,仔细听着,不时做出决断。
但内腑的剧痛和一阵阵强烈的眩晕感,不断侵袭着他。
他蜡黄的小脸在篝火映照下更显灰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袍服下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会议终于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下陆修文和苏振武。
赵正叫住了他们。
“陆相,苏卿……留步。”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陆修文和苏振武停步,关切地看着他。
赵正没有看他们,而是低头,看着自己那只瘦骨嶙峋、此刻正因脱力和内痛而微微颤抖的小手。
这双手,曾指向怒海狂涛,曾指向靖海山峦,曾号令千军……但它太弱了。弱到连长时间站立都需要意志支撑,弱到一阵海风似乎都能将其吹折。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乱世争雄,立足未稳,强敌环伺!
他需要意志,需要智慧,更需要……力量!
一副能够承载他帝魂、支撑他走到复仇与复国终点的强健体魄!
这副孱弱多病、伤痕累累的孩童身躯,是他最大的软肋!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死死盯住苏振武——这位大晟统领,以武勇冠绝三军著称的绝世猛将!
“苏将军!”
赵正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字一句:
“朕!要习武!”
陆修文和苏振武同时愣住了!
“陛下?!” 陆修文失声惊呼,“万万不可!您龙体未愈,内伤沉重,岂可……”
苏振武也挣扎着想要劝阻:“陛下!习武非一日之功,需打熬筋骨,您……”
“朕知道!”
赵正粗暴地打断了他们,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血丝。
但他倔强地抬手擦去,眼神中的火焰更加炽烈!
“朕知道这副身体……千疮百孔!朕知道习武之苦,更胜刮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决心都吸入肺腑:
“但朕更知道!”
“帝王之剑,岂能假手于人?!帝王之躯,岂能弱不禁风?!”
“怒涛海战,十万英灵血未冷!靖海基业,两千军民命悬丝!”
“朕若倒下了,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苏振武,带着不容拒绝的帝王威压和一丝近乎哀求的决绝:
“苏卿!你乃大晟第一勇将!你的‘惊雷破军劲’,刚猛无俦,霸烈无双!朕……不奢求能练至卿之境界,只求……”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的心口,指向那残破的身躯:
“只求一副能支撑朕活下去!支撑朕走到最后!支撑朕亲手……将那腥膻胡尘,彻底荡清的身躯!”
“教朕!无论多苦!无论多险!朕……受得住!”
寂静。
只有海浪轻轻拍打船板的声音。
陆修文老泪纵横,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却仿佛背负着整个破碎山河的孩子,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
苏振武,这位铁打的汉子,看着赵正嘴角未干的血迹,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却又因身体的极度虚弱而显得无比脆弱的眼眸,胸中如同堵了一块巨石!
他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甲板上,声音因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而颤抖:
“臣!苏振武!领旨——!!!”
“臣……定倾囊相授!穷尽毕生所学!为陛下……铸一副帝王之躯!纵百死……无悔!”
他知道,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他更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的意志,比任何钢铁都要坚硬!他愿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搏那一线微茫的希望!
赵正看着跪倒的苏振武,看着泪流满面的陆修文,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充满力量的弧度。
习武强身!这具身体的枷锁,他要亲手打破!
靖海的根基,他要用钢铁般的意志和身躯,牢牢铸就!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他己握紧了改变自身、改变命运的第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