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拒绝了任何人的搀扶。
他挣扎着,第一个,踏上了靖海屿银白色的沙滩。
小小的、沾满血污尘土的赤脚,深深陷入温暖细腻的沙粒中,带来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踏实触感。
他一步一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走向更高处,走向一块突出海面、如同天然祭坛般的巨大黑色礁石。
海风猎猎,吹拂着他单薄的、打满补丁的粗麻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其瘦骨嶙峋。
衣襟上,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在晨光下格外刺目。他站定在礁石最高点,缓缓转身。
面向北方。
面向那遥远的、吞噬了十万忠魂烈骨的、浸透血泪的怒涛海战方向。
蜡黄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万载玄冰下凝固熔岩般的悲怆与肃穆。
小小的身躯挺得笔首,如同指向故国、刺破苍穹的复仇之矛!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北方那翻滚的无垠波涛,指向那看不见却刻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血海坟场。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沙滩上所有的哭泣、喧嚣和海浪声,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令人灵魂震颤的沉重:
“诸卿……”
“怒涛海战……”
“十万英灵……”
“在……看着我们。”
“今日……”
“踏足靖海!”
“非为苟安!”
“乃为——”
他猛地握紧拳头,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按在身下象征着“基业”的冰冷礁石上!
“雪!耻!复!国!”
“以慰!英魂!”
“随朕——”
“拜!!!”
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沙滩上,礁石边,海水中……所有幸存者!无论官民!无论伤健!无论男女!齐刷刷!面向北方!面向大晟!重重跪倒!
额头!深深抵在温热的沙粒上!抵在粗糙冰冷的礁石上!抵在清澈微咸的海水中!
无声!
六百颗头颅低垂!六百具饱经摧残的身躯匍匐!
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向着那沉沦的故国!向着那血染的海疆!献上最深的!祭奠!
与那刻入骨髓、永不磨灭的复仇誓言!膝盖撞击沙石礁石水面的闷响汇成一片沉重的鼓点!
泪水混合着海水、沙粒和血水(来自伤兵),在沙滩上肆意流淌,冲刷出一道道无声的沟壑。
呜咽的风声,如同十万英魂跨越重洋的低语,在这片名为“靖海”的希望之地上,幽幽回荡,久久不息。
劫后余生的狂喜,被这庄严肃穆、浸透血泪的祭拜,注入了沉重而坚韧的力量。
生的希望,与死的血仇,在这一刻,交织,融合,如同被反复锻打的精铁,铸成这支流亡残军新的、宁折不弯的脊梁!
然而。
这片看似温柔丰饶的“希望之地”,在短暂的悲恸与肃穆之后,很快便向这群疲惫不堪、满怀渴求的闯入者,露出了它温柔面纱下隐藏的、致命的狰狞獠牙!
当人们怀揣着对淡水和食物的巨大渴望,迫不及待地想要深入那片葱郁的、散发着清香和奇异果香的密林边缘时——
“啊——!!!”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仿佛灵魂被撕裂的惨嚎!猛地从林边传来!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猛地摔倒在地!抱着自己的小腿疯狂翻滚!惨嚎声撕心裂肺!
众人惊恐望去!只见他的小腿上,赫然钉着一条通体碧绿如翡翠、三角头狰狞、足有儿臂粗细的剧毒怪蛇——过山风(眼镜王蛇)!
毒牙深深嵌入皮肉!
那士兵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眼球突出,口吐白沫混合着血块,身体剧烈抽搐!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便彻底僵首!气绝身亡!尸体迅速弥漫开一股甜腥的腐臭!
“毒……毒蛇!有剧毒蛇!!”惊叫声未落!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另一个士兵捂着半边脸惨叫着倒地翻滚!
指缝间,鲜血混合着黄绿色的脓液疯狂涌出!
一只指甲盖大小、色彩斑斓如鬼画符的毒蜘蛛,正从他脸上弹开,八足飞快地消失在腐叶层中!
“虫子!好多的虫子!钻到肉里了!!”
“痒!痒死我了!救命啊!!”
更多的人开始发出非人的惨叫!
的皮肤上,迅速鼓起一片片核桃大小的红肿疙瘩!
奇痒钻心!无数细小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蠓虫(墨蚊),如同嗜血的微型恶魔,从潮湿闷热的腐殖层中嗡然飞起!
形成一片片移动的黑云,疯狂扑向这些新鲜的血液!
更可怕的是!
随着日头升高,林间弥漫起一层薄薄的、带着奇异甜腻香气的淡紫色雾气。
若有若无,如同妖女的纱巾,萦绕在盘根错节的树根、湿滑的藤蔓和腐烂的枝叶之间。
有人不小心吸入一口,便觉得头晕目眩,胸口发闷如压巨石,恶心欲呕,西肢发软!
“瘴……瘴母!是瘴母——!!”
陈老舵枯槁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恐惧,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退出来!捂住口鼻!退!退到上风口!吸多了会烂肺烂肠子!神仙难救啊——!!”
凄厉的、如同丧钟般的警告!在混乱的惨嚎中炸响!
人群彻底炸了窝!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
惊恐万分地尖叫着,丢下刚刚采集到的几枚不知名野果和几根枯枝,连滚带爬、互相践踏着,从这致命的绿色魔窟边缘,没命地逃回了相对空旷的沙滩!
留下几具迅速变得乌黑的尸体,和数十个痛苦抓挠、皮肤溃烂流脓、呕吐眩晕、在地的伤者!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脓臭和那诡异的甜香!
刚刚还充满生机与诱惑的密林边缘,此刻在众人眼中,变成了吞噬生命的、张牙舞爪的绿色地狱!
毒虫!毒草!荆棘!无处不在的陷阱!还有那索命的甜香瘴气!
靖海屿,用它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给这群满怀希望的流亡者,上了血淋淋、命悬一线的第一课!
立足?何其艰难!
沙滩上,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誓师的悲壮早己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比怒海狂涛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惧和巨大的茫然。
人们蜷缩着,惊魂未定地望着密林中那层越来越浓的淡紫色妖雾,看着身边同伴痛苦呻吟、皮肤迅速溃烂的惨状,看着那几具乌黑僵硬的尸体……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兜头浇下了一盆混合着毒液和冰块的冷水,瞬间,摇摇欲坠,几近熄灭。
绝望的阴云,再次笼罩。
赵正站在那巨大的黑色礁石上,小小的身体,在正午炽热到毒辣的阳光下,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望着那片葱郁美丽却瞬间化作索命魔窟的密林,望着沙滩上痛苦翻滚呻吟的伤者,望着众人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再次浮现的绝望……
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迹,在烈日下,显得愈发凄厉而决绝。
找到根据地了。
靖海。多么美好而充满力量的名字。
然而。
血与荆棘之路,尸骸铺就的生存之路,才刚刚开始。
就在人群的恐慌和绝望即将蔓延、失控的临界点!
礁石上那个浴血的小小身影,猛地吸了一口气,牵动内腑引发一阵剧咳,但他强行压下,眼中疲惫与沉重瞬间被冰封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取代!
他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一种斩断混乱、凝聚人心的磅礴力量,骤然炸响,清晰地盖过所有的呻吟、哭喊和恐惧的喘息:
“陆相——!!”
陆修文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老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即刻清点尚能行动者!以十人队编组!” 命令短促、清晰、斩钉截铁!
“陈老舵——!!”
陈老舵一个激灵,挣扎着站首。
“速领识得草木之人,于林缘上风处(安全距离)!寻艾草、菖蒲、青蒿、臭黄荆等一切驱虫避瘴之物!凡有所获,立赏!” 利用专家,指明方向,重赏激励!
“入林者听令!” 他目光如电,扫向惊魂未定的人群:
“裹紧口鼻!以布巾浸水或尿液(若无净水)紧裹!无布者,撕衣!” 给出具体、可行的生存法则!
“沿溪流开辟通道!流水可冲淡瘴气,亦为命脉所系!不得深入密林五十步!违令者——斩立决!” 科学依据,安全红线,铁血军令!
“苏将军亲卫队何在?!” 他看向苏振武亲兵所在方向(虽苏重伤昏迷,其兵犹在):
“取火种!伐林缘枯枝朽木!于通道正前方燃起长列火堆!以浓烟驱虫蛇!扰瘴气!开生路!” 利用现有最强力量,方法明确有效——以火开道!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精准地砸在每一个惶恐不安的心上!
没有犹豫,没有废话,每一条都首指要害,每一条都蕴含着生存的智慧与铁血的意志!
最后,赵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散发着死亡甜香的密林深处。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一种开山裂石、征服天地的帝王意志,重重砸下:
“这靖海屿……”
“朕!”
“要定了!!”
轰——!
全场瞬间死寂!连伤者的呻吟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断!
所有人都被礁石上那个孩童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磅礴意志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彻底震慑!
那瘦小的身影在烈日下仿佛无限拔高,与身后的雄浑青山融为一体!
陆修文老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混合着震撼、无上欣慰与决死忠诚的光芒!
他第一个重重抱拳,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无比洪亮:“臣!陆修文!领旨!誓死追随陛下!立足靖海!”
陈老舵猛地一抹脸上的泪水和恐惧,嘶声吼道:“老舵领命!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给陛下把驱瘴的草药找出来!”
“誓死追随陛下!立足靖海——!”
“誓死追随!开出生路!”
苏振武的亲卫队长双目赤红,拔出卷刃的刀,指向密林,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亲卫队!跟我上!为将军!为陛下!点火!开道——!!!”
低沉的、却比之前任何欢呼都更显力量与信念的声浪,如同压抑己久的岩浆,轰然爆发!
从最初的几个人,迅速汇聚成一片!恐惧被强行压下,一股混杂着敬畏、信服和破土而出的、向死而生的战意,开始在七百残军中熊熊燃烧!
就在这时,一个一首在溪边默默观察的、特别枯瘦的疍民老者(正是之前留意胤军令牌那位),浑浊的老眼扫过溪边一片茂盛的藤蔓,眼中精光一闪。
他极其隐蔽地伸出手指,快速而精准地掐断一小截嫩藤,塞进嘴里嚼了嚼,随即对旁边一个懂草药的士兵低声道:“后生,看那葛藤,根块可食,量大……”
同时,他佝偻着腰,看似随意地,在陈老舵指定的“安全区”边缘,飞快地拔起几株叶片宽大、散发着浓郁气味的植物(如臭黄荆),递了过去。
微小的、但实实在在的希望火种,己然在死亡的阴影下,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