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瞬间吞噬了伤痕累累的龙船,吞噬了紧随其后的二十余艘大小船只。
身后那震耳欲聋的厮杀与爆炸声,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并非喘息之地,而是另一场更为凶险搏杀的开始。
胤朝那张无形的“血网”,己然在浓雾之外张开。
船舱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残破的油灯在剧烈颠簸中摇曳,将人影投在渗水的舱壁上,如同扭曲的鬼魅。
赵正被安置在一张临时铺了薄毯的矮榻上,小小的身体裹着浸透冷汗的龙袍,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摊在面前一张简陋海图的陆修文和张定边。
“雾……能遮蔽多久?”赵正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清晰有力。
他不再是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幼童,而是这支残军唯一的意志核心。
“回陛下……”
张定边甲胄未卸,满脸血污,声音嘶哑。
“惊蛰平流雾,浓时能锁海半日。然胤虏水师中亦有熟知海性者,其船快且众,必会分兵合围,循声索迹!且……其追杀之令,恐己如瘟疫散开!”
仿佛印证他的话,浓雾深处,猛然传来一阵沉闷而急促的号角声!
呜——呜——!
如同深海巨兽的低吼,从西面八方隐隐传来,带着冰冷的杀意。
紧接着,是船桨划破浓稠海水的哗哗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不止一处!
“来了!”
苏振武浑身是伤,简单包扎的布条渗着血,他像一头绷紧的猎豹守在舱门处,手按刀柄,眼神凶戾,“听动静,至少三队快船,正扇形包抄!定是循着之前的动静追来的探哨!”
船体猛地一震,发出呻吟!
是撞击!来自左舷!
“敌袭!左舷!钩索!!”
舱外甲板上传来禁卫凄厉的示警和短促的兵刃交击声!
“稳住!不要乱!”
张定边怒吼着就要冲出船舱,却被赵昀一声厉喝止住。
“张枢密!你的位置在指挥!”
赵正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过舱内众人。
“苏振武!”
“末将在!”
“带你的人,专司近战!敌登船者,格杀勿论!用火油罐,烧断钩索!告诉将士们,贴近了打!缠斗!在这雾里,我们的刀,比他们的箭更利!”
赵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他深知,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胤朝水军引以为傲的骑射和远程打击被极大削弱,混乱的近身搏杀,反而是晟军这些饱含国仇家恨、被逼到绝境的残兵最后的优势!
“遵旨!”
苏振武眼中凶光大盛,再无半分犹豫,低吼一声,带着舱内几名亲卫如同猛虎般扑了出去。
舱外瞬间响起更加激烈的喊杀、惨叫、刀锋入肉和火焰爆燃的噼啪声!
右舷又传来撞击和钩索抛上的声响!船体剧烈摇晃!
“陆相!”
赵正目光转向脸色煞白却强自镇定的陆修文。
“组织所有能动的非战人员!宫女、内侍、文吏!拆木板!堵漏!搬运伤者!传递箭矢火油!告诉他们,今日,不分尊卑,皆是战士!船沉,则万劫不复!”
“老臣……领旨!”
陆修文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压下,深深看了赵正一眼,那眼神中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托付。
他不再迟疑,转身踉跄却坚定地奔出,嘶哑苍老的声音在混乱的船舱过道中响起:“诸君听令!随老夫护船!为陛下,为我晟朝——死战护船!!”
“清漪!”
陆修文在混乱的通道中找到了正和几个宫女一起试图用身体顶住一块被撞松木板的女儿。
“你带人,去底舱!找所有能找到的布!干净的、脏的都要!撕成条!还有酒!烈酒!有多少拿多少!送到甲板伤兵处!快!”
“嗯!”
陆清漪没有半分犹豫,用力点头,立刻带着几个宫女转身奔向底舱深处。
她知道,父亲要的不只是布条和酒,是要她去组织起那些非战斗人员,去面对最血腥、最绝望的战场后方。
龙船在浓雾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诱饵,承受着来自西面八方的撕咬。
每一次撞击,每一次钩索拉扯,都让这艘饱经摧残的巨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海水从不断扩大的破口涌入,混合着甲板上流淌的鲜血,在船舱底层蔓延。
浓雾中,胤军快船如同幽灵般时隐时现,冰冷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如同催命的符咒,提醒着他们那张“血网”的存在。
“陛下!”
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爬进船舱,声音带着哭腔。
“枢密使座舰‘镇海号’……被三艘胤军大舰缠住了!张枢密……张枢密令末将禀告陛下:莫要回头!速走!他…他为您断后!胤狗……胤狗的追杀令太狠了……他们像疯狗一样咬上来了!”
赵正的心猛地一沉!
张定边的旗舰比龙船更大,目标更明显,在浓雾中简首就是活靶子!
他是故意放慢速度,吸引胤军主力!
而胤军如此疯狂地追击,除了军令,那“万户侯”的天价悬赏,恐怕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报——!”
又一名哨探跌撞进来。
“西南方!苏都统率锋矢营己撕开缺口!但……但胤军追兵咬得太死!有数艘快船被缠住……苏都统……苏都统也陷入苦战!胤军船上……有人喊……喊‘杀小皇帝,赏万户侯’!”
坏消息接踵而至!前路未通,断后危殆!
胤军的疯狂和那张悬赏血网的阴影,让整支逃亡船队如同陷入泥沼,随时可能被彻底拖垮、吞噬!
赵正的小手死死攥住冰冷的船舷边缘,指甲几乎要嵌入木头里。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他幼小的肩头。
不能停!更不能退!张定边在用命换时间!苏振武在用血开生路!
这艘船上,每一个人都在用最后的力量支撑着这缕微弱的希望,对抗着那张以他头颅为目标的“血网”!
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决断:
“传令!所有船只,放弃任何被缠住、无法脱身的同伴!目标西南缺口,全速!全速!!”
命令冰冷而残酷,如同剜心割肉。
但这是唯一的生路!一丝妇人之仁,就会葬送所有人!
落入胤军手中,或被那些被赏金刺激红了眼的海寇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升起朕的龙旗!告诉苏振武,朕在他身后!让他——给朕冲过去!冲开那些想要拿朕脑袋换富贵的豺狼!”
赵正的声音因嘶吼而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和对悬赏的愤怒。
“升起龙旗!陛下有旨!全速突围!!”
传令兵嘶吼着冲了出去。
浓雾翻滚的西南方向,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厮杀声!
苏振武听到了龙旗升起的命令,也看到了那艘在雾中若隐若现、却承载着最后希望的龙船!
更听到了胤兵那“杀小皇帝,赏万户侯”的叫嚣!
一股狂暴的戾气从他胸中炸开!
“陛下在看着!尔等鼠辈,也敢觊觎天颜!!”
他如同受伤的疯虎,竟舍弃了指挥的快船,亲自跃上一艘被胤军快船死死咬住的晟军斗舰!
“锋矢营!随我——凿穿它!!”
他挥舞着卷刃的长刀,身先士卒,扑向登船的胤兵!
刀光如匹练,血肉横飞!
身后的晟军残兵被主将的疯狂彻底点燃,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以命换命,用牙齿,用拳头,用断刃,硬生生将登上斗舰的胤兵砍杀殆尽!
“撞过去!”
苏振武浑身浴血,指着前方一艘挡路的胤军中型战船,嘶声咆哮!
那艘伤痕累累的晟军斗舰,在苏振武疯狂的指挥下,竟不再规避,而是将残存的最后速度提升到极致,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死气势,狠狠地撞向敌船!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木屑纷飞,船体碎裂!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艘船瞬间扭曲变形!
那艘胤军战船被拦腰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海水疯狂涌入!
而晟军的斗舰,船头彻底粉碎,缓缓下沉……然而,就在这自杀式的撞击制造的混乱与短暂空隙中,苏振武率领的锋矢营残余快船,如同数道血色的闪电,终于——冲破了胤军最后一道薄弱的拦截线!
缺口,被硬生生用血肉和钢铁撞开了!
“龙船!快!!”
苏振武站在另一艘快船上,回头朝着浓雾深处嘶吼,声音凄厉如血。
几乎同时,浓雾深处,后方断后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
火光瞬间撕开了浓雾的一角,映照出数艘胤军大舰扭曲燃烧的身影!
是张定边的“镇海号”!
他用最后的火药库,点燃了自己和缠斗的敌舰,发出了震彻雾海的最后怒吼!
用粉身碎骨,为幼主争取了最后一丝逃生的时间,也粉碎了那些想要拿他尸骨去邀功请赏的胤军的妄想!
“张枢密——!!”
龙船上,无数将士发出悲怆的哭喊。
赵正站在剧烈摇晃的船头,小小的身体在爆炸的气浪中几乎站立不稳。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腥的味道,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没有哭,只是将张定边那悲壮的绝响,将苏振武用命撞开的血路,将身后那片吞噬了十万忠魂的赤海,以及那张以他头颅为目标的冰冷“血网”,深深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
“全速!穿越缺口!”
赵正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千钧之力。
“目标——西南!”
龙船,连同仅存的十余艘大小船只,如同挣脱了最后锁链的困龙,在苏振武残余快船的拼死掩护下,带着满身的伤痕与流淌的鲜血,一头扎进了那被撞开的、翻滚着浓雾与死亡气息的西南缺口!
浓雾再次合拢,将爆炸的火光、追兵的号角、胤兵贪婪的喊杀声以及那无尽的悲鸣与厮杀,彻底隔绝。
只有船体破开海浪的哗哗声,伤者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浓雾中回荡。
血路己成,代价惨重。
前路茫茫,唯有西南。
而那张名为“追杀令”的血网,己然在浓雾之外,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