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墨色深渊。船队,如同被遗忘的枯叶,在无垠的绝望中徒劳地漂荡。
最后几粒发霉的糙米,早己在三天前分食殆尽。
储水的木桶,敲击时发出空洞的回响,桶壁上只残留着几缕滑腻的青苔和令人作呕的腥臭。
饥饿像无数只冰冷的蛆虫,啃噬着每个人的脏腑。
干渴则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烤着冒烟的喉咙,将唾液都蒸腾殆尽。
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更多奄奄一息的身影。
蜡黄的脸颊深陷,眼窝如同枯井,嘴唇干裂翻卷,渗着黑红的血丝。
连呻吟都变得微弱,只剩下胸膛间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熄灭。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汗馊和绝望混合的沉重气息。
压抑的、如同蚊蚋般的窃窃私语,在船舷边、在桅杆下、在伤兵堆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水……一点水都没了……撑不住了……”
“老舵头昨天就说了,方向……方向怕是真的错了……再这么走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陛下……陛下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掉头吧……往南……往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死……我不想渴死……不想饿死在这鬼地方……”
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每一颗濒临崩溃的心。
信任的基石,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开始出现细微却致命的裂痕。
投向船头那个伫立的小小身影的目光,除了惯性的敬畏,更多了几分迷茫、质疑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唯有龙船船头。
赵正小小的身体在海风中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倒。
他蜡黄的脸颊因脱水和内伤显得更加枯槁。
但他依旧挺立着。
那双眸子,死死盯着海图上那个被反复圈点的位置,盯着眼前这片似乎永无尽头的墨色深渊!
方向!他的方向!从未动摇!哪怕身后是无声的质疑,眼前是死神的狞笑!
他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
……
海,终于不再是那令人窒息的墨色深渊。靛蓝的波涛温柔了许多,轻轻拍打着船体,如同母亲安抚着疲惫到极致的游子。
风也不再是刮骨的利刃,带着温润的暖意,拂过一张张枯槁的脸颊,送来一丝久违的、浓郁的草木清新气息,其间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天光破晓!霞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东方海平线上,将翻滚的云层染成一片绚烂到极致的橘红与金紫。
就在这片燃烧的金色尽头,在那海天相接、壮丽得令人窒息的画卷之中——
一道深黛色的、雄浑而连绵的轮廓,撞破了最后一丝薄雾,如同沉睡的远古巨龙,带着磅礴的生命力,清晰地、无可阻挡地撞入了每一个幸存者几乎被绝望凝固的瞳孔深处!
“陆……陆相!!!”
瞭望斗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声音不再是嘶哑的干嚎,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撕裂般的颤抖和狂喜!
他死死抱着桅杆,几乎要将身体探出斗外,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那片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清晰的陆地!
“岛!大岛!好大的岛啊——!!!”
“有山!有树!看!好高的山!!”
“水!快看那边!山腰上有水光!是瀑布!好大的瀑布——!!”
“老天!看那海湾!像……像天神张开拥抱的手臂!那么深!那么稳!!”
嗡——!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随即,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整支破败的船队彻底炸开了锅!
“老天爷开眼啊——!!”
“陆地!是陆地!好大的岛!好深的海湾!!”
“有水!有干净的水了!!”
“我们……我们找到了?!我们活下来了?!!”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嚎、嘶喊、狂喜,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人们挣扎着、爬着、互相搀扶着、甚至翻滚着涌向船舷,贪婪地伸长脖子,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望向那片生机勃勃的深黛色!
蜡黄麻木的脸上,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流,肆意冲刷着厚厚的污垢和硝烟,冲出一道道沟壑。
连甲板上那些奄奄一息、眼神空洞的伤兵,浑浊的眼珠里也艰难地、剧烈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芒——生的希望!从未如此刻般真实!触手可及!
龙船船头。
赵正被陆修文和陈老舵死死搀扶着,小小的身体在海风中微微摇晃。
咸腥却温润的海风吹拂着他额前枯黄打结的碎发,露出那张依旧蜡黄、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嘴唇干裂结着厚厚黑痂的小脸。
但他的眼睛,那双曾经燃烧着焚世之火,又在绝望深海中被灰翳笼罩的眸子,此刻如同淬火的星辰,死死钉在远方那片雄浑的岛屿上!
钉在那如同巨大翡翠臂弯般环抱的天然深水巨港!
钉在那从葱郁山巅飞流首下、在万丈晨光中闪耀着碎钻般银色光芒的瀑布!
钉在那岸边摇曳的、挂满巨大椰果的椰林!
钉在那沙滩后隐约可见的、挂满奇异硕果(如木奶果、菠萝蜜)的树木!
钉在那清澈见底的海湾中,五彩斑斓的珊瑚礁和穿梭其间的鱼群!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低咳。
“咳咳……咳……”
暗红色的血沫再次从干裂的唇缝渗出,沿着尖削的下巴滑落,滴在冰冷的甲板上,洇开小小的、刺目的红点。
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疲惫,所有的伤痛,仿佛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片承载着最后希望、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土地,强行驱散!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尽悲怆与巨大狂喜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视线,瞬间模糊。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支撑着他猛地挣脱了陆修文和陈老舵的搀扶!
他踉跄一步,却奇迹般地站稳了。
小小的身躯挺得笔首,如同指向苍穹、宁折不弯的利剑!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撕裂海风的磅礴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过后、又被狂喜淹没的甲板上空,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靖……海……!”
他猛地抬起那只染着自己鲜血的小手,用尽全身、乃至透支生命的力气!
如同挥动开天的巨斧,斩钉截铁地指向那片在晨光中如同神迹般矗立的岛屿!
指向那飞流首下的生命之源!指向那拥抱般的港湾!指向那蕴藏希望的密林!
“此岛!此港!”
“乃我大晟遗民——”
“永不沉没之基!”
“扫荡腥膻!重光华夏之始!”
“今……”
“朕!赐名——”
就在他手指落定的刹那,一道无比强烈的金色晨曦,如同天启之光,骤然穿透厚重的云层,精准地笼罩在龙船船头,将他瘦小却无比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边!
“靖!海!屿!”
“此港——”
“即为!”
“靖!海!港!”
“靖海!靖海!扫荡腥膻!重光华夏!”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开天辟地般的帝王意志,将“靖”字的意义拔高到战略核心与复仇铁誓!
“靖海屿!靖海港!”
“陛下万岁——!!”
“大晟不灭!”
“靖海!靖海!靖海!!!”
短暂的、被帝王气魄和话语含义彻底震撼的死寂后,更加狂热、更加统一的声浪,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席卷了整个船队!每一个幸存者,无论官民伤健,都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嘶吼着,咆哮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赵正的战略宣言!
仿佛要将这一路亡命的屈辱、绝望、血泪,都化作这复仇的号角,倾注在这两个承载着无限希望与铁血意志的字眼之中!
“靖海”!扫平海波!荡清胡尘!重定乾坤!这是血海沉舟之后,最后的!希望之名!复国之基!
船队,在新加入的疍民水手们异常娴熟的操控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驶向那翡翠般深邃宁静的巨大海湾。
海水由深邃的靛蓝,渐变为令人心醉的碧绿,水下五彩斑斓的珊瑚礁和的鱼群清晰可见。
岸边的沙滩,不再是荒岛那肮脏的淤泥,而是细腻如银粉的白沙,在晨光下闪烁着柔和圣洁的光芒。
高大的椰子树如同忠诚的卫士,在暖风中摇曳着宽大的叶片。
更远处,是覆盖着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热带雨林的连绵山峦,郁郁葱葱,生机勃发。
山涧溪流如同银色的丝带,从密林深处蜿蜒而出,汇入海湾。
那飞流首下的瀑布,轰鸣声越来越清晰,如同天籁战鼓,激荡起的水雾在阳光折射下,形成横跨海湾的巨大彩虹桥!
水!丰沛!清澈!奔涌!甘甜的生命之源!就在眼前!
“呜——啷——!”
当龙船锈蚀的巨大船锚,带着刺耳却无比悦耳的金属摩擦声,终于深深扎入靖海港清澈见底的海床,船身在轻微的晃动后,稳稳停下。
船上,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嚎!
不再是悲伤,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劫后余生的巨大宣泄!
是穿越了尸山血海和无边绝望后,终于踏上坚实土地的、灵魂深处的巨大解脱!
“到了!我们到了!靖海屿!这是我们的家了!!”
“水!水啊——!!!”
人们如同疯了一般,哭喊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冲向船舷!
争先恐后地跳下齐腰深、温暖清澈的海水!踉跄着!扑向那银白色的沙滩!扑向那从山涧流淌下来的、在阳光下跳跃着金光的溪流!
许多人首接扑倒在溪水边,将整个头脸甚至整个上半身都埋进那冰凉清澈的水中!
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甘甜的泉水涌入干涸冒火、几乎黏连的喉咙,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呛咳,却依旧无法阻止那近乎本能的疯狂啜饮!
仿佛要将这几个月欠下的、对生命之源的渴望,一次喝干!
更多的人,跪在柔软温热的沙滩上,捧起细腻的白沙,又捧起一汪清泉,看着沙粒从指缝流下,看着水光在掌心荡漾,嚎啕大哭!
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肆意流淌,冲刷着脸上经年的污垢和血痂。
陆修文老泪纵横,跪在沙滩上,颤抖着捧起一抔白沙,又虔诚地捧起一汪清泉,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传国玉玺,对着苍茫大海和巍峨青山,喃喃祷告,泣不成声。
陈老舵拖着那条残腿,踉跄着扑倒在的沙滩与海水交界处。
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老脸。
他一遍遍亲吻着脚下温热的沙粒,如同亲吻着失散半生、历尽劫难终于重逢的爱人。
“到……到了,陛下我们……我们真的到了,苍天有眼啊……”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