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硝烟与死亡的气息,狠狠灌入龙船的残破船舱。
陆修文僵立原地,双臂如铁箍般仍下意识地护着怀中的幼主,可那双枯槁的手却在难以抑制地颤抖。
方才那十个字——“死国何其易!存国何其难!”——如同九霄落下的惊雷,震得他神魂俱荡,殉国的悲烈意志竟被硬生生劈开了一道裂缝。
他低头,死死盯着怀中那张稚嫩却再无半分怯懦的脸庞,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冰冷、沧桑、洞悉一切,这绝不是一个八岁孩童该有的眼神!
“陛……陛下?”陆修文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惊疑与茫然。
赵正没有立刻回答。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这具幼小身躯的极度不适。
他目光如电,越过陆修文染血的肩头,死死锁定在指挥台上——枢密使张定边,须发戟张,目眦欲裂,手中那柄象征统帅权威的宝剑,剑尖正抵着自己的咽喉!
他脸上布满了绝望与自责。
锁舰连环的战术是他力主,如今却成了胤军火攻的绝佳靶子,葬送了十数万将士性命,也葬送了晟朝最后的国运!
唯有一死,方能谢罪于天地祖宗!
“张枢密!”
赵正稚嫩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再次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竟压过了周遭的惨呼与厮杀,“剑放下!朕,不准你死!”
这声音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张定边濒临崩溃的神魂上。
他浑身剧震,抵在咽喉的剑锋微微一偏,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滚落。
他猛地循声望去,看到的依然是那张属于幼帝赵正的脸,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锐利得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带着一种俯瞰全局、洞察生死的冰冷智慧!
这…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怯懦小皇帝!
赵正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语速快如连珠,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张定边和周围所有能听见的将士心上:
“锁链沉锚,自缚手脚,此乃其一失!然此非绝路!”
他小小的手指猛地指向周围那些被铁链锁死、正熊熊燃烧或缓缓倾覆的巨大楼船,“速断连环!聚拢尚存机动之舰!苏都统何在?!”
“末将在!”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从船尾传来。
都统制苏振武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手中长刀卷刃,脚下伏尸累累,正率最后数十名亲卫死死挡住攀爬上来的胤兵。
他听到了皇帝的呼喊,猛地劈翻一个敌人,回头望来,血红的眼中是决死的疯狂。
“苏振武!”
赵正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血腥的战场,“以汝本部为锋矢!集结所有快船、哨船、斗舰!给朕撕开西南角那支敌船队!”
他指向西南方向,那里胤军的船队相对稀疏,阵型也因追击而略显松散,更远处,灰白色的浓雾正如同巨大的幕墙,从海天相接处滚滚压来!
“惊蛰海雾将起!贼虏不善夜战,更惧近身缠斗!”
赵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掌控乾坤的笃定,“趁雾锁海疆,贴上去!用火油罐,用拍杆,用你们的刀!用牙咬!也要给朕撕开一条血路!”
“诺!!”
苏振武虎目圆睁,胸中一股被绝望压抑的凶悍血气被瞬间点燃!
他虽不明为何小皇帝突然判若两人,但这命令本身,却精准地打在了胤军的软肋之上!
死中求活,唯此一搏!
他暴吼一声,长刀一挥:“锋矢营!随我冲!为陛下开路!!”
“张枢密!”
赵正的目光瞬间转回张定边身上,锐利如刀,“收起你那无用的自戕之念!朕要你活!活下来,统御中军,护持朕与陆相!以残存大舰为壁垒,拖住敌军主力!为苏都统争取时间!待锋矢破开缺口,你便是最后的闸门,给朕死死挡住追兵!能做到吗?!”
张定边握着剑柄的手剧烈颤抖,抵在咽喉的冰冷剑锋与皇帝那灼热如实质的目光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死?何其容易!
但此刻,那双幼小却蕴藏着无尽力量的眼睛里,没有宽恕,只有命令!
是命令一个败军之帅,去做一件比死更难百倍的事情——在十死无生中,杀出一条生路!
“噗通!”一声闷响。张定边,这位曾经威震西海的枢密使,双膝重重砸在浸满血水的甲板上。
他丢开了那柄自戕的剑,以头抢地,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混杂着无尽的悲恸与重新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斗志:“臣——遵旨!!!”
吼声撕裂了喉咙,带着血沫喷出,“臣张定边,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守断后!!”
这一跪,一吼,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龙船及周围残存舰船上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军心!
皇帝没死!皇帝在指挥!枢密使在死战!
希望的火苗,在尸山血海中,被那幼小的身影强行点燃!
“好!”
赵正厉声喝道,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他猛地从陆修文微微松懈的臂弯中挣脱,踉跄一步,却倔强地站稳。
他不再看陆修文那震惊到失语的脸,而是深吸一口带着浓烈血腥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周围所有浴血奋战、目光正汇聚过来的残兵败将,向着这片赤潮汹涌的悲悯之海,发出了他穿越后的第一道,也是承载着整个晟夏文明最后希望的旨意:
“传朕旨意——!”
声音稚嫩,却带着穿透云霄的决绝,压过战场的喧嚣,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朕,绝不跳海!”
“没朕旨意,尔等,不许轻生!”
“诸卿,随朕——杀出去!”
“今日血海之别,只为来日——”
他猛地抬起染血的小手,指向那翻滚而来的浓雾深处,指向那未知的、但必须去搏杀的生机,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了那句如同誓言、如同预言般的呐喊:
“——等朕归来!!”
“杀——!!!”
“为陛下而战!!”
“等陛下归来!!”
……
绝望的哭嚎被震天的怒吼取代!
残存的晟军,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来自九幽的狂暴力量。
断链的巨响此起彼伏,被困的舰船挣扎着脱离死亡的连环。
苏振武率领着集结起来的数十艘快船、哨船,如同离弦的血色箭矢,义无反顾地撞向西南方向胤军相对薄弱的船阵!
火油罐带着复仇的烈焰被狠狠投掷而出,拍杆砸碎敌船的船舷,短兵相接的惨烈搏杀瞬间爆发!
张定边捡起地上的剑,癫狂嘶吼:“中军听令!死战!死守!为陛下——断后!!!”
残存的大舰在他的嘶吼中,悲壮地横亘在汹涌追来的胤军主力之前。
龙船剧烈颠簸,每一次撞击都让船上的人东倒西歪。
赵正小小的身体在混乱中几乎被甩飞出去!
就在此时,一双纤细却异常坚定的手猛地从侧面扶住了他,将他紧紧护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陛下……”
是陆清漪!她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隔绝了飞溅的木屑和跌倒的人。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沉静,一边紧紧护着赵正,一边用带着江南口音的、异常平稳的语调低声对周围几个惊恐欲绝的宫女和内侍说:“别怕!听陛下的!陛下醒了!陛下在带我们杀出去!想想陆家的先祖,在云梦泽……也是这样杀出血路的……稳住……”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股清泉,奇异地抚平了身边几人几乎崩溃的神经。
她甚至轻轻哼起了一曲江南小调,那婉转的旋律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微弱却坚韧,像一根细线,维系着方寸之地的人心不散。
陆修文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他踉跄一步,看着那个挺立在船舷边、在血色与硝烟中发号施令的幼小背影,看着女儿在混乱中护持幼主、安抚人心的身影,看着周围如同被点爆的火山般爆发死志的将士,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怆与震撼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不再犹豫,扑上前,用自己苍老却坚定的身躯,再次成为小皇帝身前的最后屏障,嘶声高呼:“护驾!护驾!陛下有旨——杀出重围,等陛下归来!!!”
龙船,这艘承载着晟朝最后国运的破败旗舰,在苏振武撕开的血路中,在张定边以生命为代价筑起的血肉堤坝掩护下,如同一条伤痕累累却倔强昂首的苍龙,一头扎进了那吞噬一切的、翻滚而来的惊蛰浓雾之中。
浓雾如幕,瞬间隔绝了身后那片赤红的炼狱与震天的杀声。
只有赵正那句稚嫩而决绝的呐喊,仿佛还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边、心头,如惊雷般回荡,成为支撑他们穿越这死亡迷雾的唯一火炬:
“等朕归来——!”
……
胤军旗舰“破浪号”甲板。
主将李恒,身披玄黑重甲,面如铁铸,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西南方那片翻滚的、吞噬了龙船踪迹的浓雾。
海风卷来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脚下甲板还残留着方才激战的震颤。
胜利的喧嚣犹在耳畔,晟军主力覆灭己成定局,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有一块巨石沉沉压着。
“报——!”
一名浑身湿透、手臂带伤的斥候快船校尉连滚爬爬上甲板,声音带着惊惶,“禀大帅!晟……晟帝龙旗未沉!残寇二十余船,借大雾掩护,向……向西南深洋遁去了!”
“什么?!”
副帅失声惊呼,脸上胜利的喜悦瞬间冻结,化为惊恐,“那小儿……竟真逃了?!张定边、苏振武那帮逆贼……”
“废物!”
李恒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船舷上,木屑纷飞!
他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北地刮骨的寒风:“十数万大军围剿,竟让一黄口孺子遁走!此獠不除,必成大患!”
他霍然转身,眼中杀意沸腾如实质,厉声咆哮,声震全舰:
“传本帅令!”
“各舰分作三队,循西南方向,给本帅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追至天涯海角,也要把那小儿给本帅翻出来!”
“即刻以飞鸽、快船、狼烟传令沿海各卫所、南洋诸藩属、所有海商、岛酋、乃至海匪流寇!昭告天下!”
“凡献上伪晟帝赵正首级者——封万户侯,赏金十万两!”
“生擒献上者——晋国公,世袭罔替,另赐东海明珠十斛!”
“报其确切行踪,助我军擒杀者——赏万金!”
“敢有窝藏、资助、知情不报者——视同谋逆,诛九族!焚其巢穴,鸡犬不留!”
“将此令八百里加急,飞报大都!让陛下和满朝文武皆知,南洋余孽未靖,本帅李恒,必提那小儿头颅回京复命!”
冰冷的命令如同死神的宣告,随着信鸽振翅、快船离弦、狼烟升腾,迅速扩散开去。
一张针对八岁幼帝的天罗地网,在血海未息之时,己然悄然张开,带着令人窒息的赏格与诛族的威胁,笼罩向那未知的南溟深处。
浓雾之外,胤军的号角再次凄厉响起,庞大的舰队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开始朝着赵正遁走的方向,狰狞地犁开血色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