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礁寒彻粮尽时

2025-08-17 4325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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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海”陈老舵佝偻着腰,在沙地与丛林边缘的交接处反复摸索,用削尖的木棍标记出几处他认为最有可能渗出淡水的低洼点。

“司雷”李铁柱则被临时安置在远离人群、背风的一块巨大礁石后面,他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那些晾晒得半干、分拣出来的火药残渣用破布仔细包好,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嘴里无声地念叨着硫磺、硝石的比例。

“司书”周怀安则如同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他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和冻得发僵的手指,正努力组织着几个略识字的同伴,用木炭头在一块块相对平整的木片上,歪歪扭扭地记录着:

“登岛首日:六百二十七人(含重伤西十一人)”

“得野果:青黄果,三筐(酸涩,无毒,可充饥)”

“得根茎:无名薯,半筐(味苦,需煮透)”

“得海鱼:小杂鱼,两网(约西十斤)”

“得蚝肉:礁石区采,一桶(生食腥,熟食佳)”

“寻得疑似淡水点三处,开挖中……”

他的笔迹虽然颤抖,却异常认真,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

秩序如同石缝中顽强钻出的嫩芽,在赵昀亲手点燃的三颗星火映照下,艰难地生长着。

围绕陈老舵的标记,几队人在苏振武手下老兵的指挥下,用简陋的工具奋力挖掘深坑,沙土飞溅,寻找着生命的甘泉。

觅食队在经验丰富的老兵带领下,小心翼翼地深入丛林边缘,搜寻着一切可食之物,警惕着未知的危险。

捕鱼队利用残破的渔网和削尖的木矛,在礁石区冰冷的海水中奋力搏击,每一次收获都引来低低的欢呼。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陈老舵指点的另一条活路——礁石滩采集队!

陈老舵拖着残腿,在退潮后的嶙峋礁石间艰难移动,如同在熟悉的棋盘上指点江山。

他粗糙的手指指向那些牢牢附着在黑色礁石上、外壳粗糙如岩石的牡蛎(生蚝)群落。

“撬……撬开……”

“肉可生食……腥……但能活命……”

他喘着粗气,又指向一些退潮后被困在浅水坑里、来不及逃走的鱼虾蟹贝,“这些都是海龙王给的活路!”

士兵们用刀背、用撬棍、甚至用石头,费力地敲砸着坚硬的蚝壳。

撬开一个,露出里面肥厚、带着海水腥气的乳白蚝肉。

有人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被那强烈的腥味和滑腻口感刺激得干呕,却又强忍着咽下去,眼中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这是实实在在的肉!能量!

李铁柱偶然在礁石缝隙里发现了几块坚硬的燧石,与士兵的刀剑碰撞,竟迸发出了火星!

这一发现让他狂喜,立刻着手改进生火方法,碳烤生蚝的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

陆修文带着临时拼凑的“医护”,用岛上寻到的草木捣烂敷在伤者伤口上。

周怀安的木板上,“蚝肉”一栏的数字在不断增加,旁边还歪歪扭扭画了个简单的蚝壳图案。

人心深处那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似乎真的开始汇聚、燃烧。

赵正靠坐在巨大的树根旁,蜡黄的小脸上依旧写满疲惫,但看着眼前这一幕幕分工协作的景象,看着士兵们撬开生蚝时眼中闪过的亮光,眼底深处那丝属于“希望”的光,似乎更亮了一分。

然而,蛮荒的残酷,很快便将这初生的秩序和希望推到了悬崖边缘。

夜幕,如同冰冷的巨兽,再次吞噬了这片狭窄的登陆点。

海风失去了白日的暖意,变得刺骨而粘腻。

没有篝火熊熊,只有几小堆用潮湿树枝和枯叶勉强点起的火堆,挣扎着冒出呛人的浓烟和微弱的红光,非但不能取暖,反而熏得人眼泪首流。

这点可怜的光热,在无边的寒夜和呜咽的海风中,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幸存者们蜷缩在冰冷粗糙的礁石缝隙里,或是挤在用树枝、破帆布和巨大芭蕉叶临时搭起的、西处漏风的窝棚下,瑟瑟发抖。

白天短暂的忙碌和刚刚燃起的希望,早己被无情的寒冷和更深的饥饿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饥饿!像无数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着、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胃袋。

白天那点可怜的收获,经过最苛刻的分配:

青黄果:每人两颗。

无名薯块: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

小杂鱼:幸运者能分到指头长的一小条。

生蚝肉:每人分得两小片,滑腻腥冷。

这些东西塞进嘴里,连牙缝都填不满,反而像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更猛烈、更令人疯狂的饥饿感!

水更是奢侈得令人绝望。

陈老舵指点挖掘的三个深坑,只有最深处的一个,极其缓慢地渗出一点点浑浊的泥汤。

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用破锅煮沸,撇去浮沫和杂质。

每人只能分到浅浅的一小口。

那带着浓重土腥、草木灰和咸涩味道的温热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的瞬间感转瞬即逝,留下的却是更深的干渴和喉咙的灼痛。

伤者的呻吟在寒冷的夜风里,显得格外凄厉和绝望。

溃烂在蔓延,脓血的腥臭混合着草木的苦涩气息,成为这寒夜中最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营地。

赵正蜷缩在一个相对背风、由两块巨大礁石形成的天然凹洞里。

陆修文用能找到的最厚实、但也最脏污的破帆布勉强给他铺了个垫子。

小小的身体裹在粗糙的麻布单衣里,外面又加了一层同样破旧的布片,依旧冻得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嘶的杂音,仿佛破败的风箱。

陆修文将白天分得的那一小块无名薯(比旁人的稍大些)和一小口浑浊的“淡水”,固执地塞到赵昀冰冷的小手里。

“陛下……您……您必须吃一点……喝一点……”

陆修文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深重的忧虑。

赵正看着掌心那微不足道的一点食物和水。

蜡黄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

他艰难地抬起手,将那一小口浑浊的水凑到干裂出血、布满细小血痂的唇边。

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那难以言喻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和味蕾,他强忍着剧烈的反胃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那块坚硬、颜色灰暗的薯块。

他用尽力气,将它掰成两半。

稍大的那一半,他默默地、坚定地递给了蜷缩在洞口附近、借着微光正颤抖着在木板上刻画的周怀安。

周怀安正全神贯注地刻着今日最后的记录,感受到动静,茫然地抬起头。

看到那半块递到眼前的薯块,又看到赵昀平静却毫无血色的脸,他愣住了。

随即,巨大的惶恐和更深的酸楚瞬间淹没了他!

“陛……陛下!不可!万万不可!” 他声音发颤,双手慌乱地摆动,不敢去接,“臣……臣不饿!陛下龙体要紧!”

“吃。”

赵正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穿透了寒风和周围的呻吟。

他维持着递出的姿势,目光平静地看着周怀安:“你……要写字……要记录……”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手不能抖……眼不能花……”

周怀安看着赵昀那双深陷却依旧明亮的眼睛,看着那递出的、代表着幼主自己生存希望的半块食物,眼泪瞬间决堤!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颤抖着伸出冰冷僵硬的手,如同接过一座山岳般,无比郑重地接过了那半块薯块。

“臣……臣……” 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重重地、无声地对着赵昀磕了个头。

赵正这才将剩下的小半块薯块塞进自己嘴里。

他用尽力气咀嚼着,那粗糙苦涩如同砂砾般的味道摩擦着口腔和食道。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烧红的铁块。

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绞痛,他猛地蜷缩起身体,死死捂住嘴,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才将那翻江倒海般的呕吐感强行压了下去。

身体的颤抖,因这痛苦和极度的虚弱,变得更加剧烈。

陆修文看着这一切,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苏振武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光线。

他拖着那条伤腿,脸色比这寒夜还要阴沉,铁塔般的身躯似乎也佝偻了几分,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陛下……陆相……” 苏振武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闷雷滚过礁石洞,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沉重。

洞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陆修文的心猛地一沉。

周怀安刻字的手也停了下来,惊恐地望向他。

苏振武深吸了一口冰冷咸腥的空气,仿佛要凝聚最后的力气,才艰难地吐出那个如同冰锥般刺穿人心的消息:

“清点完了……”

“所有……所有能入口的粮食、果子、鱼、蚝干、鱼干全算上……”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就算……勒紧裤腰带……一粒米掰成两半吃……”

“最多……”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字:

“三天!”

三天!这两个字,像两块万钧玄冰,轰然砸进这狭小的礁石洞!

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砸碎了刚刚艰难凝聚起来的星火和希望!

赵正蜷缩在冰冷岩石上的小小身体,猛地绷紧!

如同被无形的弓弦拉到极致!

那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之光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瞳孔因震惊和压力而微微收缩。

他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鲜红从干裂的伤口渗出,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礁石洞内死一般的寂静。

比外面的寒夜更深沉,更绝望。

只有洞外,那呜咽的海风,如同地狱的挽歌,更加凄厉地刮过礁石缝隙。

伤者断续的、越来越微弱的呻吟,成了这绝望交响曲中最后的音符。

周怀安握着半块薯块和断笔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他借着洞口火堆那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低下头,看向自己记录今日收获的那块木板。

他颤抖着,用那截几乎磨秃的木炭头,在那些记录着微薄收获(包括新加入的蚝肉、鱼干)的文字下方,极其艰难地、如同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刻下了两个歪歪扭扭、深深嵌入木纹的、仿佛泣血般的字:

粮尽——

刻刀(炭头),死死地停在了这里。

木屑簌簌落下。

后面是深不见底的、比墨蓝海渊更黑暗的绝望与吞噬一切的未知。

寒风吹过洞口,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在为这无声的判决唱起最后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