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的目光，并未停留。
如同最饥渴的猎手，继续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下一个火种。
他的目光，落在一堆临时收集起来的物资旁。
几个士兵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些从沉船残骸里打捞上来的、沾满海水油污、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块状物摊开晾晒。
那是火药的残渣，几乎被判定为废物。
一个身材矮壮、脸上带着大片陈旧烧伤疤痕、沉默寡言的汉子（李铁柱），正蹲在那里。
他无视周围的混乱和恶臭，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极其专注地、一点点地将那些潮湿结块的黑渣掰碎、摊平。
他粗糙的手指捻起一点半干的粉末，凑到鼻尖仔细嗅闻，眉头紧锁，似乎在分辨其中硫磺、硝石和木炭残留的比例。
眼神里没有嫌弃，只有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
“李铁柱！你捣鼓这些没用的玩意儿作甚！臭烘烘的！又不能吃！还不快去帮忙砍树扎营！”
有人不耐烦地呵斥。
那叫李铁柱的汉子身体一僵，脸上闪过一丝被羞辱的涨红和深深的无奈。
他默默地，将手中那点粉末小心翼翼地包回破布里，就要起身。
“慢！”
赵正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走到李铁柱面前，目光落在那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残渣上，又落回李铁柱那张因烧伤而显得狰狞、此刻却写满专注的脸上。
“你……懂火药？” 赵正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李铁柱心头！
他猛地抬头！
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低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卑和苦涩：“懂……懂个屁……”
“以前……在……在临安军器监‘雷火坊’当学徒……”
“就……就是给匠师们搬硫磺、筛木炭、配……配药……”
“后来……后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恐惧和痛苦，“炸……炸了……”
“配药时火星引了库……”
“死了好多师傅、师兄……”
“俺……俺命大捡了条命……”
“脸也毁了……”
“被……被赶了出来……”
“废人一个……”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疤痕扭曲。
废人？赵正的心却剧烈跳动起来！
军器监雷火坊！核心学徒！接触过火药配方和工艺！
在这个冷兵器为主的时代，火药，哪怕只是残渣，也是未来可能撕开黑暗、震慑强敌的雷霆！
“李铁柱！”
赵正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朕问你！”
“这些！”
他指着那堆黑渣，“晒干！筛净！剔除杂质！重新配伍！可能再用？！”
李铁柱浑身剧震！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赵昀！
眼中那熄灭的、对火与爆裂的痴迷之火再次疯狂燃烧起来！
“能！”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激动和近乎本能的自信！
“晒干！筛净！分拣！”
“硫磺味冲、硝石发苦、木炭轻浮……”
“只要……只要比例调得准！”
“就……就能冒烟！就能起焰！”
“就……就能炸响！！”
一个“炸”字！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赵昀耳边！
也炸得周围几个士兵下意识后退一步！
火！雷！这是刻在晟军骨子里的记忆！
是曾经对抗北方铁骑的倚仗！哪怕只剩残渣，那也是力量的火种！
“好！”
赵正猛地踏前一步，小小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摇晃。
“李铁柱！”
“从今日起！”
“你！”
“便是朕亲封的‘司雷’！”
“专司火药复原与研制！”
“凡船上所得火药残渣！由你处置！”
“凡岛上可能寻得硫磺、硝石、木炭！由你调配！”
“给朕！”
“造出能冒烟！能起焰！最终能炸响的！”
“雷霆！”
“可能？！”
李铁柱！这个被爆炸毁了容、被命运抛弃的汉子，此刻浑身如同筛糠般颤抖起来！
他死死攥着那包着粉末的破布，指节发白！
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因激动而扭曲着，显得愈发可怖，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狂热！
“能！！”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陛下！！”
“李铁柱这条命早该死在雷火坊了！”
“今日陛下给了它用处！”
“炸不响雷！点不起火！”
“俺……俺自己跳进药堆里点！！”
悲壮！决绝！如同与火药同生共死的誓言！
赵正的目光，继续搜寻。
最终，落在一个蜷缩在巨大树根形成的天然凹槽里的身影上。
那是个年轻文吏（周怀安），官袍早己破烂不堪，脸上满是污泥和泪痕。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支断裂的毛笔，一块被海水泡得发胀、边缘卷曲的木板。
他徒劳地想在湿木板上写字，墨迹（用炭灰混水）却晕染得一塌糊涂。
他看着周围混乱的人群，看着自己无法记录的现状，眼神惊恐绝望，如同失去巢穴的幼兽，发出压抑的、崩溃般的呜咽。
“你……”
赵正走到他面前，声音带着一丝探寻。
那文吏吓得一哆嗦，毛笔和木板脱手掉落。
他惊恐地看着赵正，如同看着神祇降临。
“小……小人周……周怀安……”
“原……原广府市舶司录档书吏……”
“识……识得几个字会……会记账……”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惶恐和自惭形秽。
识字！会记账！在文盲率极高的古代，尤其是在这支濒临崩溃、急需建立秩序的残存队伍里，这本身就是一种凝聚人心、记录传承、传播意志不可或缺的火种！
“周怀安！”
赵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从今日起！”
“你！”
“便是朕亲封的‘司书’！”
“专司记录！”
“记下今日登岛之人名！”
“记下每日所得之水！之食！之物！”
“记下伤病！记下功过！”
“凡朕口谕！凡诸司之令！”
“皆由你！”
“书于木板！刻于树皮！传于众人！”
“可能？！”
周怀安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记录？陛下让他记录？他这无用的本事，在这蛮荒之地竟被陛下如此看重？
“能！陛下！小人能！”
他几乎是爬着捡起毛笔和木板，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
“小人……小人就是磨秃了笔！刻断了指甲！也必为陛下！为诸君！记下这……这新晟之始！！”
陈老舵（司海）、李铁柱（司雷）、周怀安（司书）。
三个被遗忘在角落、甚至被视作废人的人。
在赵正这双洞悉一切、唯才是举的慧眼之下。
在这片蛮荒的登陆点上。
被点燃！被赋予重任！成为了支撑这六百人绝境求生的、最初的、闪亮的星火！
赵正站在巨大的树根上，小小的身体在疲惫和激动中微微颤抖，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扫视着因这三人受封而逐渐安静下来、目光中透出惊异与一丝希望的众人，用尽力气，声音清晰地宣告：
“诸卿！看见了吗？”
“活路，不在天降！”
“在尔等手中！”
“在尔等所长！”
“凡有一技之长！凡有可用之识！”
“无论出身！无论过往！”
“朕！皆用之！皆重之！”
“司海！司雷！司书！便是明证！”
“朕与尔等！以此荒岛为基！”
“聚星火！！”
“——再造乾坤！！”
“陛下万岁！！”
“聚星火！再造乾坤！！”
苏振武第一个振臂高呼！声震丛林！
紧接着，是陈老舵老泪纵横的嘶喊，是李铁柱狂热如火的咆哮，是周怀安带着哭腔的应和！
最终，汇聚成所有幸存者发自肺腑、充满希望的呐喊！
一缕象征着秩序与希望的新生之火，终于在这片蛮荒的沙滩上，被那个八岁的幼主，以稚嫩的肩膀，亲手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