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被海风轻易吹散的薄雾。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刺破海平线，照亮这片被蹂躏的登陆点时，昨夜“蚊子饼”带来的那点微弱的暖意和奇异的凝聚力，己荡然无存。
幸存者们从冰冷潮湿的礁石缝隙、粗陋漏风的芭蕉叶窝棚里挣扎着爬起，迎接他们的不是生机，而是更加赤裸、更加迫切的生存拷问——
饥饿的利爪并未因那点“肉粉”而松开，反而在晨光中抓得更紧；干渴的喉咙经过一夜，如同被砂纸重新打磨过；伤员的呻吟在寂静的黎明中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在狭窄的沙滩上涌动。
有人冲向昨日发现的野果树，为几个未熟的青黄果推搡咒骂；有人徒劳地在沙滩上挖掘，渴望找到昨夜陈老舵指点外的水源；有人试图生火，湿柴却只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人涕泪横流；更多的伤员被遗弃在冰冷的地上，无人看顾，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混乱！原始的求生本能正在迅速淹没昨夜勉强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秩序。
赵正靠坐在一株巨大气根虬结的热带树下，陆修文用身体为他遮挡着清晨的寒风。
他蜡黄的小脸上布满虚汗，胸口因刚才试图呵止混乱而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杂音。
高烧虽退，但身体的严重亏空和持续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
他推开陆修文递来的、属于他自己的那份微薄晨食——一颗更小的青黄果，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片令人心焦的喧嚣。
他的眼神疲惫却锐利，穿透混乱的表象，在那一张张因饥饿、恐惧、迷茫而扭曲的脸上，在一双双在绝望中重新燃起却又不知所措的眼睛里，搜寻着能在这片蛮荒绝境中，点燃真正秩序与希望星火的光芒。
“陈老舵！你个老瘸子！磨蹭什么！让你去找水！蹲在这里看沙子作甚！”一个粗暴的呵斥声从不远处的沙滩传来。
赵正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佝偻、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陈老舵），正被一个年轻力壮、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推搡着。
老者那条在怒涛海战中受创的腿明显不便，动作迟缓。
他正费力地蹲在沙滩与丛林交界的沙地上，用一根削尖的木棍挖掘着，对士兵的呵斥置若罔闻。
浑浊的老眼，却死死盯着脚下的沙地，又抬头望了望近处的丛林植被，再低头，手指捻起一点沙土在鼻尖嗅闻，眉头紧锁，似乎在计算、在印证着什么。
那眼神！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深埋在岁月风霜下的、对大海与陆地本能的洞悉！
“住手！”
赵正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嘈杂。
那推搡的士兵吓了一跳，连忙缩手。
赵正在陆修文的搀扶下，踉跄着走过去，走到那沉默的老者面前。
“老丈……” 他的声音尽量放缓，带着一丝探寻，“你看……这沙地有何不同？”
老者（陈老舵）抬起浑浊的眼，有些茫然地看向眼前这个瘦小、虚弱、却有着惊人威严的孩子。
他认出了这是谁，身体下意识地想跪，却被赵正用眼神制止。
“陛下...…” 陈老舵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败的风箱。
他犹豫了一下，枯瘦的手指指向脚下被他翻动过的、颜色略深、触感更的沙地，又指向近处丛林边缘几株叶片宽大、长势旺盛的蕨类植物。
“这沙湿气重，下面或有淡水脉……”
他顿了顿，指向天空盘旋的几只海鸟飞行的轨迹：“再看……那鸟归巢的方向……”
最后，他指着远处海天相接处几缕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絮状云：“怕……怕是不出两日，有……有雨……”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赵正眼前的迷雾！
水！淡水！还有预测天气！
“你……懂天象？识海情？知地脉？” 赵正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陈老舵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被岁月尘封己久的微光。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条扭曲变形的伤腿，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老……老汉……在……在南海飘了一辈子……”
“捕鱼、贩货、认路、观天、辨水……”
“这条腿就是……就是十年前在……在占城外海遇了大飓风……”
“船沉了……”
“人也废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无奈。
南海通！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活生生的南海活海图与生存专家！
赵正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暂时冲散了身体的虚弱！
“陈老舵！”
赵正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清晰地传开，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从今日起！”
“你！”
“便是朕亲封的‘司海’！”
“专司观天象！寻水源！辨可食之物！探安全路径！”
“此岛！”
“朕要你！”
“为这六百条性命！”
“指出所有活命的可能！”
“可能？！”陈老舵猛地抬起头！
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司海？陛下亲封？他一个瘸腿的老废物？
“陛……陛下……”
“老……老汉残废之躯……”
“当……当不起……”
“当得起！” 赵正斩钉截铁！
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他指着周围茂密却充满未知的丛林，指着那些茫然混乱的幸存者：“你的眼！你的识！便是这六百条性命！活下去的！第一线光！第一道指引！”
陈老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那张饱经风霜、布满沟壑的老脸。
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不再言语，猛地用那条完好的腿支撑，拖着残腿，对着赵正，深深！深深地！拜了下去！
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沙地上！
“老……老汉万死以报陛下知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