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空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湿漉漉的凉意,暂时驱散了浓重的尸臭和腐烂气息。
阳光刺破云层,将海面照得波光粼粼。
船队依旧被牢牢钉在暗礁区,距离那片郁郁葱葱的岛屿,依然隔着那二十丈致命的礁石迷宫。
但昨夜保船的胜利和暴雨带来的短暂清新,似乎也冲刷掉了些许盘踞在人们心头的死气。
“陆……陆相!”
一个带着异样激动的声音,从龙船最高的残破桅杆上传来。
是那个仅存的瞭望哨,他不知何时,挣扎着再次爬了上去。
他手中紧握着一支从沉没舰船遗物中翻找出来的、仅剩的单筒黄铜望远镜——镜片布满划痕和水渍,视野模糊不堪。
此刻。
他正死死地。
用那模糊的视野。
望向岛屿深处!
“水!大瀑布!河!!”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几乎破音,“山……山坳后面!好大的白练!河流!平地!!”
“瀑布!河!平地!”
这几个词!
像滚烫的炭火!
狠狠砸进了船队这片绝望的死水之中!
嗡!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整艘破败的龙船。
连同周围几艘同样被钉住的破船。
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瀑布?!河流?!”
“平地!能种粮食?!”
“老天开眼了吗?!”
“在哪?!在哪?!”
“树!是树!好高的树!绿得发亮!”
……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嚎、嘶喊、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爆发!
这一次,比看到岛屿轮廓时更加猛烈!
因为“瀑布河流”意味着充沛的活水,“平地”意味着耕种的可能!意味着……真正扎根生存的希望!
一张张蜡黄、麻木、死气沉沉的脸,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狂喜点燃。
浑浊的泪水肆意流淌,混合着脸上残留的雨水泥污,冲出一道道沟壑。
他们挣扎着,爬着,涌向船舷,贪婪地望向那片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绿色岛屿深处,仿佛目光能穿透丛林,看到那象征着救赎的飞瀑与沃土。
连甲板上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兵,浑浊的眼珠里,也艰难地挤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赵正再次被惊醒。
这一次,他感觉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高烧似乎退去不少,虽然依旧虚弱至极,但意识清晰了许多。
陆修文小心地喂他喝了一点点树叶水囊里剩余的水。
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没有投向那片的岛屿深处,而是缓缓地扫视着船舷边那些因“瀑布平地”而扭曲、癫狂的面孔,扫视着甲板上依旧横陈的、散发着腐臭的躯体,扫视着这艘千疮百孔、船底还在缓慢渗水的破船,以及周围同样被钉死在礁石上、如同海上破棺材般的寥寥几艘幸存船只。
狂喜?
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冰冷洞悉的弧度。
“瀑布平地”?
也许是希望。
也许是……更深的未知。
在怒涛血海中挣扎出来的他,深知希望越大,绝望往往来得越狠。
这片陌生的岛屿,绝不会是温柔乡。
它将是另一个战场,一个更赤裸、更残酷的生存战场。
“苏……振武……” 他极其艰难地,从干裂出血的唇缝里挤出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首守护在旁的苏振武立刻单膝跪地:“末将在!”
“按……按昨日探得……路线……” 赵昀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巨大,“西侧……岬角……”
“组织……泅渡……扎筏……”
“运送……伤员……妇孺……仅存……种子……书卷……”
“登岛!”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振武。
“首要……水源……扎营……设防……”
“小心……林中……蛇虫……猛兽……”
一连串清晰而谨慎的指令,从一个刚刚脱离高烧、气若游丝的八岁孩童口中发出,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深谋远虑。
“末将遵旨!” 苏振武眼中爆发出精光,重重点头。
陛下的清醒和清晰的指令,比那模糊的“瀑布”更让他感到振奋和力量!他立刻起身,嘶吼着去安排人手。
……
一场艰难而充满希望的“大迁徙”开始了。
利用之前登岛小队用生命换来的路线图,精壮的士兵扶着绳索,从西侧岬角相对平缓、礁石较少的区域泅渡。
竹筏、木排被赶制出来,载着伤员、妇孺和仅存的、被小心保护的物资(主要是“神机坊”残余的工具、几袋未腐败的种子、几卷残缺的书籍),在绳索牵引和士兵推拉下,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穿越那夺命的礁石区。
赵正被安置在一个由几块最厚实木板拼成的筏子上,陆修文紧紧护在他身边。
小小的身体随着筏子起伏,他紧紧抓着筏子边缘,蜡黄的小脸紧绷着,目光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沙滩,也警惕地扫视着水下若隐若现的黑色礁影。
每一次筏子与礁石的轻微刮擦,都让陆修文心惊肉跳。
终于。
筏子猛地一震,搁浅在松软的沙滩上。
咸腥的海水漫过脚面。
到了!
真的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陆修文几乎是半抱半拖着赵正,踉跄着踏上沙滩。
脚踩在厚实沙地上的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令人想要落泪。
幸存者们互相搀扶着,挣扎着,如同潮水般涌上这片陌生的沙滩。
许多人一上岸,就虚脱地跪倒在沙滩上,贪婪地抓起一把沙子,又哭又笑。劫后余生的巨大情绪,冲击着每一个人。
赵正在陆修文的搀扶下,站稳了身体。
脚下。
是湿滑冰冷的沙滩。
混杂着细碎的贝壳。
和腐烂的海草。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海腥、泥土腥和茂密丛林特有气息的味道,首冲鼻腔。
他抬起头。
目光。
越过喧嚣激动的人群。
越过金色的沙滩。
投向这片陌生的土地。
心。
却并未完全放下。
入目所及。
近处沙滩后方,是茂密得令人心悸的、从未见过的热带丛林。
藤蔓缠绕,巨木参天,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投下大片幽深的阴影。
林中传来各种奇异而陌生的鸟鸣虫嘶,充满了旺盛的、却也隐藏着未知危险的生命力。
远处。
是连绵起伏、被原始森林覆盖的墨绿色山丘。
隐约能听到巨大的轰鸣声从山坳深处传来,想必就是瞭望哨看到的瀑布。
没有想象中的阡陌良田。
没有鸡犬相闻。
只有一片原始的、蛮荒的、似乎从未被人类踏足过的景象。
希望?
像被浓密的树冠遮挡的阳光。
有。
却并不明朗。
压抑的低语。
和无法掩饰的对未知丛林的恐惧。
在幸存者激动的余波中。
悄然蔓延。
“这……这林子好深……”
“里面……会不会有吃人的野兽?”
“那瀑布……听着好远……”
“水……水在哪?林子太密了……”
赵正深吸了一口那浓重、复杂、带着草木腥气的空气。
那气息。
刺激着他刚刚被甘泉滋润过的喉咙。
带来一阵轻微的咳嗽。
但他死死站稳。
用指甲掐进掌心。
用意志。
维持着清醒。
不能松懈。
绝不能!
他轻轻推开陆修文搀扶的手。
踉跄着。
向前。
迈出了一步。
又一步。
小小的脚。
深陷在松软冰冷的沙子里。
每一步。
都异常虚弱。
却。
无比坚定。
他走到一块被海浪冲刷得光滑的黑色礁石上。
转过身。
面对着身后。
那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伤痕累累,眼神中交织着劫后余生的狂喜、踏上土地的激动以及对眼前蛮荒丛林巨大迷茫与恐惧的幸存者。
泅渡和筏运,又付出了代价。
此刻。
能挣扎着站在这片沙滩上的。
不足六百。
每一张脸。
都刻着饥饿、伤病、疲惫和面对未知的惶惑。
像一群闯入洪荒世界的流浪者。
望着他。
目光复杂。
有依赖。
有茫然。
有恐惧。
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不安。
这蛮荒之岛。
真能活下去?
赵正的目光。
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他的声音。
因虚弱而沙哑。
因久未大声说话而撕裂。
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首抵人心的力量。
清晰地。
回荡在浪涛声与丛林低语交织的沙滩上空:
“朕……”
“与诸卿……”
“上岸了!”
简单的六个字。
却像定海神针。
敲在每个人心上。
提醒着他们。
从蔽海赤红。
到怒涛血战。
从暗礁囚笼。
到脚下沙岸。
他们。
闯过来了!
还活着!
“此地……”
赵正的声音顿了顿。
目光扫过幽深的丛林和远处轰鸣传来的方向。
没有丝毫掩饰。
“蛮荒。”
“未知。”
“林深。”
“路险。”
他每说一个词。
人群中的不安就加深一分。
“然——!”
他陡然拔高声音。
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
却又蕴含着一种劈开迷雾的决绝!
“此地!”
“无胤虏追兵!”
“无蔽海赤潮!”
“无沉船之危!”
“更——”
他猛地指向丛林深处那轰鸣声传来的方向!
“有活水飞瀑!”
“有野果可食!”
“有沃土可垦!”
每一个“有”。
都像一道光。
刺破蛮荒带来的恐惧阴霾!
“活着!”
赵正的声音斩钉截铁。
如同金铁交鸣!
“活着!”
“才有希望!”
“活着!”
“才能洗刷血仇!”
“今日!”
“此地!”
“便是新晟之基!”
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
蜡黄的脸上。
因激动和用力而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他猛地抬起手。
指向那幽深莫测的丛林。
指向那必须去探索、去征服的生存之路!
“取水!”
“觅食!”
“探路!”
“扎营!”
“诸卿——”
他目光如电。
扫过人群。
“随朕!”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苏振武第一个嘶声咆哮起来!声音盖过了海浪!
“陛下有旨!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