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淹没了海天。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滚烫的甲板上,溅起一片微小的水雾!
瞬间淋湿了每一寸干燥的木纹,也砸醒了每一个濒临死亡边缘的人!
“雨!是雨!!”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哑狂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老天爷!水啊!!”
“快!桶!桶呢?!”
“头盔!用头盔接!!”
甲板上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骚动!
所有还存有一口气的人,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绝望的死气被这突如其来的甘霖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求生的本能疯狂燃烧!
……
陆清漪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只顾自己接水。
她立刻组织起身边的宫女和几名伤势较轻的妇人。
“快!用所有能找到的容器!盆!碗!桶!衣服兜住角也能接!”
她一边指挥,一边将一件宽大的外衣迅速脱下,撑开西角,形成一个简易的兜子,高高举起接水。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单衣,但她毫不在意。
同时,她敏锐地注意到船体在风暴中剧烈摇晃,接水的人站立不稳。
“扶着东西!互相拉着手臂!稳住!”
她大声提醒,自己则用背紧紧抵住一根主桅残桩,为身边几个端着碗的宫女提供支撑点。
……
陆修文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发出精光,嘶声力竭地吼叫起来,声音穿透风雨:“水!快!所有能盛水的物件!接雨!接雨啊!!”
他挣扎着,亲自将一个空桶扶正。
苏振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雨水流进干裂的嘴唇,带来一丝短暂的、微不足道的滋润,却点燃了他胸腔里的火焰。
他吼道:“别愣着!头盔!盾牌!破桶!烂锅!都给老子拿出来!张开嘴!用衣服兜!快!!”
他一边吼,一边抓起身边一个士兵的头盔,狠狠塞进对方手里,又将自己仅存的臂膀护在赵昀头顶,用身体为他遮挡部分风雨。
甲板上瞬间陷入一片混乱而狂热的求生图景。
士兵们一手死死抓住固定身体的绳索对抗着因风暴初起而加剧的颠簸,一手将头盔、盾牌、甚至脱下的破烂上衣拼命伸向天空。
几个工匠手忙脚乱地将收集来的、尚未捆扎的空桶踢倒,桶口朝天。
宫女和内侍们挤在相对避风的舱门口,用能找到的一切破碗烂瓢伸出去接水,任凭冰冷的雨水灌进脖领也毫不在意。
许多人首接仰起头,张大干裂出血的嘴巴,贪婪地吞咽着从天而降的甘霖,发出满足而痛苦的呜咽。
雨水混着海水、血水、汗水和脸上的污垢流进口中,咸涩不堪,但此刻,这就是琼浆玉液!
赵正在陆修文和苏振武的保护下,也努力张着小嘴,让冰凉的雨水滋润他火烧火燎的喉咙。
那微弱的感,如同久旱大地上降下的第一滴甘露,瞬间激活了他几近麻木的感官。
他贪婪地吞咽着,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
然而,这甘霖亦是风暴的前奏!
狂风骤起,撕扯着残破的船帆,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巨大的浪涛狠狠拍打着礁石和船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整艘龙船在礁盘上剧烈地摇晃、呻吟,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大自然彻底撕碎!
“快!固定浮筒!绳索拉紧!船要散了!” 张铁手嘶哑的吼声在风雨中传来,带着巨大的惊恐!
他带的人正试图在狂风暴雨中加固那些刚刚捆扎好的浮筒,但风浪太大,绳索被拉扯得如同琴弦!
“陛下!陛下!” 陆修文紧紧抱着赵昀,用自己佝偻的身体为他遮挡风雨,同时焦急地望向苏振武——一边是救命的水,一边是保命的船!如何取舍?!
苏振武目眦欲裂!
他猛地将赵正完全推到陆修文怀里,自己如同一尊铁塔般站起,仅存的臂膀死死抱住一根主桅残桩,用身体作为支点,承受着最大的拉力,对着混乱的人群嘶吼:“一半人!继续接水!用命接!另一半人!跟我来!拉紧绳索!护住船!为了水!为了命!稳住——!!”
巨大的撕裂感让他几乎疯狂!
他既要水,也要船!
断腿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中再次崩裂,血水混着雨水流淌,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拉扯浮筒的巨力!
士兵们被这吼声惊醒,一部分人红着眼继续疯狂接水,头盔盾牌在风雨中叮当作响。
另一部分人则嘶吼着扑向绳索,如同拔河般,用身体,用牙齿咬着绳索,与狂暴的大海角力!“为了陛下!为了船!为了水!稳住——!!”
每一次巨浪袭来,船体都在礁石上发出摩擦和撞击声。
浮筒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绳索绷得笔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盛水的头盔、盾牌、锅碗在颠簸中被打翻,珍贵的雨水混合着甲板上的污秽肆意横流,引来一片痛惜的哭喊。
但无人放弃,接水的继续接,护船的用命扛!
赵正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在风雨和浪涛中挣扎、搏命的身影。
看着那艘在狂怒大海中顽强存活的船。看着那些在倾覆边缘依旧努力接水的容器。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巨大的酸楚和力量,冲破了高烧的迷雾,涌入他几近枯竭的心田。
这就是他的船。他的国。他最后的希望。
“船……水……在……” 他极其微弱地吐出几个字,再次昏沉过去。
这场狂暴的雨夜搏杀,不知持续了多久。
当最后一声惊雷在远方隐去,肆虐的狂风终于显出疲态,瓢泼大雨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雨丝,最终彻底停歇。
海面恢复了诡异的平静,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
东方天际,露出一抹惨淡的鱼肚白,照亮了劫后的惨状。
龙船。伤痕累累。船底依旧被死死卡在礁石间,船身倾斜得更加厉害。
但。它还在!没有散架!
张铁手瘫倒在湿透冰冷的甲板上,浑身泥泞,老泪纵横,喃喃道:“成了……成了……船骨……保住了……”
甲板上一片狼藉,积水混合着泥泞、血污、呕吐物、排泄秽物肆意横流,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
幸存者们瘫倒在湿冷的污秽中,剧烈喘息,但许多人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微弱的满足。
几个最大的空桶里,积攒了小半桶浑浊不堪的雨水,混合着冲刷下来的船板木屑、铁锈和不明污渍。
头盔、盾牌、锅碗里也或多或少盛着同样浑浊的水。
虽然脏污,但这实实在在的水,暂时吊住了几百条濒死的命,让干渴欲焚的脏腑得到了一丝缓解。
昨夜饮下的雨水虽然味道糟糕,却像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许多濒临崩溃的生命。
陆修文看着这些“救命水”,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复杂。
他嘶哑地吩咐:“把……把水集中……小心过滤.……务必……煮沸再饮!”
他知道,这水远非洁净,但至少是希望。
船舱深处传来的、因饮下些许雨水而暂时平息的微弱呻吟,似乎更让他揪紧的心松开了一丝缝隙。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点点过滤后、又用最后一点炭火加热过的微温水,喂给昏迷中依旧本能吞咽的赵昀。
那带着浓重铁锈和朽木味的温水流入喉咙,让赵正蜡黄的小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分。
船,保住了。
虽然依旧搁浅,但它是他们最后的堡垒,是未来可能的希望。
这艘船,将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这片海域,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