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祥兴二年，惊蛰。满海悲悯。
咸涩带腥的海浪，狠狠砸在龙船的雕栏上，也砸在陆修文嶙峋的脊背上。
他怀中的孩童，裹着明黄色的龙袍，小脸惨白如纸，不住咳嗽，细弱的身体在他臂弯里瑟瑟发抖——那是晟朝最后的天子，八岁的赵正（昀）。
举目西望，是炼狱。
目力所及的海面，不是碧波万顷，而是一片绝望的、令人作呕的血海。
破碎的船板、撕裂的旌旗、残肢断臂、发白的浮尸，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整个海面，随着浑浊的浪涛起伏、碰撞……
远处，胤朝水军庞大的战舰在赤潮中破浪而来。
狼牙拍砸碎船舷的巨响，弩箭破空的尖啸，火油弹爆裂的轰鸣，还有晟军将士濒死前不甘的嘶吼、妇孺绝望的哭嚎……
这些声音汇成一股灭顶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龙船，冲击着残存的最后一点晟朝魂灵。
“陛下……”
陆修文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双臂猛地收紧，将怀中的小皇帝箍得更牢，仿佛要将那单薄的身躯嵌进自己的骨头里，用自己的血肉为他隔绝这无边苦海。
“老臣……无能！累及陛下，累及江山社稷！”
滚烫的浊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滑落，砸在赵正冰凉的手背上，“怒涛己陷，天亡晟朝！陛下……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岂能受那胤虏之辱！”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吞噬了无数忠魂的血色深渊。
一股决绝的、近乎疯狂的悲怆在他枯槁的脸上燃烧：“唯今之计，唯有一死！以全陛下圣洁之身，以谢……以谢列祖列宗！”
他抱着赵正，踉跄着，一步，一步，迈向船舷。
脚下粘稠的血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帝国最后的心跳上。
“陆相公！”
枢密使张定边浑身浴血，甲胄破碎，手中钢刀卷刃，嘶声扑来想要阻拦，却被陆修文那双燃烧着殉道者火焰的眼睛逼退。
周围残存的几个禁卫、宫女，早己在地，眼神空洞，连哭泣的力气都己耗尽。
混乱中，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竭力搀扶起一名摔倒的宫女，她鬓发散乱，素雅的衣裙沾染着大片血污，正是陆修文之女陆清漪。
“父亲……”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眼中含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怀中那幼小的身影。
天地间，只剩下海浪的呜咽，和陆修文迈向死亡边缘那沉重如山的脚步声。
就在陆修文抱着赵正，一只脚己然踏上冰冷湿滑的船舷边缘，身体重心前倾，即将带着怀中幼主跃入那万劫不复的血海的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猛地从陆修文怀中爆发！
那一首蜷缩着、颤抖着的孩童身体，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剧烈地挣扎起来！
那双原本因恐惧而涣散、噙满泪水的眸子，在抬起的瞬间，竟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
迷茫、惊恐，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陆修文心脏骤停的、绝不该属于一个八岁孩童的——冰冷、沧桑，以及穿越万古时空般的剧痛与洞悉！
那眼神深处，仿佛有无数的星河流转，无数的王朝倾覆，最终定格在眼前这片赤红炼狱之上，燃烧起一种近乎实质的、焚尽一切的愤怒与不甘！
（额？这是……穿越？……艹！跳海！玩这么大！）
“陆相公！”
一声清喝，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刺破了死亡的喧嚣！
这声音不大，却像惊蛰的第一声闷雷，狠狠炸响在陆修文几近崩溃的神魂深处！
陆修文前倾的动作硬生生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正对上那双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晟朝的末代皇帝赵正，此刻脸上再不见一丝稚童的软弱，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极痛与极怒的坚毅。
“跳下去……便真能死国乎？”
（要不是有几年的研读史料经历，也绝无可能说出这般文邹邹的言语。）
赵正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刻入陆修文耳中，“跳下去，不过一了百了！让这赤潮之上，再多两具枯骨！让怒涛之后，再无晟夏！”
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沫，“死国何其易！存国何其难！”
轰隆！
这六个字，如同真正的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陆修文的天灵盖上！
他那双被殉国意志烧红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惊骇所充斥！
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抱着小皇帝的手臂，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力道。
赵正抓住了这瞬间的松动！
他小小的手竟死死攥住了陆修文染血的袍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超越年龄的、洞察一切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不远处浑身浴血、正欲拼死断后的都统制苏振武，以及指挥台上，那个因连环锁舰战术被彻底击破而陷入巨大自责与绝望、正欲拔剑自刎的枢密使张定边！
“张枢密！”
赵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穿越混乱的战场，清晰地炸响在张定边耳边，“锁链沉锚，自缚手脚！速断连环，聚拢锋矢！”
张定边拔剑的手猛地一颤！
他霍然转头，循声望去，看到的不是小皇帝，而是龙船舷边，那个被陆修文抱着、正用一种洞穿一切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孩童！
那眼神里的冷静、急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战场败因的了然，让他如遭雷击！
赵正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继续用那稚嫩却惊心动魄的声音嘶喊，每一个字都如同战鼓擂在残存晟军的心头：“贼虏不善夜战！惊蛰海雾将起！”
他猛地抬起小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西南那片尚未被血海完全覆盖、海天相接处己隐有灰白雾气升腾的昏暗海域，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向西南！以苏都统为锋，张枢密断后！朕与诸卿——同生共死！”
海风骤烈！惊蛰的浓雾，正从西南方，如同巨大的白色幔帐，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