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悄无声息的收回了鬼气,让这里的空气不再阴寒刺骨。
路漫漫消散后,只剩下细雨的低语和路家三人断断续续的啜泣。
路承平搀扶着几乎虚脱的乐兰,路清清则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泪水混合着雨水流下。
他们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洁白空寂的坟室,又看了看捧着红豆香囊,伫立在雨中的李修远,眼神中有悲痛,有释然,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乐兰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李修远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路承平对着陆离的方向,郑重无声地鞠了一躬,然后搀扶着妻子,拉着女儿,沉默地走下了山坡,将这片属于逝者和生者告别的空间,留给了最后的两人。
细雨依旧。
李修远在雨中站了许久,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着掌心中香囊表面那几粒的红豆。
然后,又看了一会,才重新系回了自己的腰间。
在陆离的阴阳眼视野中,那香囊系上的瞬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几粒红豆之上,丝丝缕缕的豆粒鬼气流淌出来。
它散发着让人沉静的气息,环绕在李修远的周身。
它们交织盘旋,最终凝聚成一串散发着微弱红白光芒的红豆,它们变成了一串佛念珠。
这串由鬼气与执念凝聚的“红豆念珠”,静静地悬浮在他身体周围,伴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无声地陪伴着这个为情所困,为执所苦的和尚。
陆离的眉头却皱了一下。
他清晰地看到,那串“红豆佛珠”虚影,正从李修远身上,缓慢却持续不断地抽取着他的生气!
这抽取的生气虽然微弱,但长此以往,必然会让这具凡人之躯逐渐虚弱,精气神损耗,疾病缠身,夜不能寐。
它在消耗和尚的生命力!
陆离心中瞬间涌起一丝后悔。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多此一举,将那缕最后的魂识引向香囊!
或者,在路漫漫消散后,就该立刻出手,将这由鬼气之物收走!
这东西长久下去,无异于慢性毒药,会让这和尚少活好几年。
自己这是害了他?
还是,这就是“因果”对和尚庇护鬼魂的惩罚?
陆离有点分不清了。
李修远似乎也察觉到了腰间香囊传来的吸取感。
他低下头,手掌轻轻按在香囊之上,眉头皱起,随即又松开。
他没有尝试摘下它,反而将其按得更紧了些,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单身的陆离看着他这无声的举动,无奈地摇了摇头。
执念如渊,明知是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
这和尚,终究还是放不下。
李修远没有再停留。
他沉默地提起放在一旁的锄头,赤着脚,踩着湿滑泥泞的山路,继续向更高的山顶走去。
陆离撑着黑伞,默默跟上。
山顶的风更冷,雨丝更密。
这里并排立着两座朴素的坟茔,墓碑上刻着李修远父母的名字。
没有佛文刻印,没有精雕细琢的佛光锁魂的坟室,他们的父母只是普通人,化不成鬼神,所以只有石头和黄土。
李修远放下锄头,如同之前在那座洁白坟室前一样,开始清理父母坟前的杂草。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带着一种无声的倾诉。
清理完毕,他没有诵经,也没有跪拜。
他只是默默地走到墓碑之间,背靠着冰冷的石碑,缓缓地坐在湿透的泥地上。
他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写满疲惫的脸庞。
他闭着眼,仿佛在倾听父母的低语,又仿佛只是单纯地让自己沉浸在这孤寂之中,用身体去感受这份迟来的,无人打扰的哀思。
陆离撑着伞,站在几步之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雨水顺着和尚的脸颊流下,依旧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些。
李修远才缓缓站起身,拾起锄头,对着父母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身,对着陆离微微颔首:“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湿滑的山路,重新回到那栋红砖水泥,门口红豆苗生机勃勃的老屋。
屋内,两人站在空寂的堂屋里,谁都没有先开口。
最终,还是李修远打破了沉寂。
他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门外,声音低沉而飘忽,像是在问陆离,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和她的因果,终于……还是断了吗?”
陆离站在他对面,灰眸透过雨幕望向远方,声音平淡却笃定:“是的,从我们第一次相遇开始,冥冥之中,或许己有定数牵引至此。”
李修远闻言,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带着点苦涩和自嘲的笑容,摇了摇头:
“道士,你也不必太过笃信什么因果定数之说。
我们的相遇,不过是山野路边的一次偶然,我们能成为…”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能成为朋友,并肩走过这一程,也并非什么因果注定,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陆离淡淡道:“是啊,过程或许只是恰逢其会的偶然,但结果,却是必然的。”
他的目光落在李修远腰间的香囊上,意有所指:“因为你早己逆转因果,强行包庇了她八年,这份业,总要有人来了结。
无论是我,还是别人,终归会有这么一天。”
李修远坦然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洒脱的神情。
他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句梵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无悔: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如是,我亦如是。”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陆离,补充道:“做了,认了,不悔,后果,贫僧一肩承担便是。”
陆离看着他眼中那份坦然与无悔,一时无言。
他感受到道袍内温养的鬼气在和尚此刻无意识散发的佛光笼罩下,恢复得异常缓慢。
同时,他也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和尚,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去消化这迟来了八年的告别,去舔舐那被再次撕开,又终于开始愈合的伤口。
陆离不再多言,他拿起靠在墙边的黑纸伞,对着李修远说:
“和尚,我得走了,去找那个被吸走鸿运的人了。”
李修远也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双手合十,对着陆离行了一个郑重的佛礼,声音温和而真诚:
“南无阿弥陀佛,愿道友此行,善缘相随,晦气消散,一路顺遂,诸事吉祥。”
陆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份祝福。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和尚的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迷茫之色并未完全散去,眼底深处残留悲伤。
佛光依旧精纯,腰间的“红豆念珠”虚影也依旧环绕,但那颗曾经通透的“镜心”,此刻却如同蒙上了一层再也拂拭不去的尘埃。
陆离在心中轻轻摇头:‘这和尚,离觉悟成佛,怕是更远了啊……’
“保重。” 陆离最后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停留。
撑着那把黑纸伞,转身缥缈地走出了和尚的家门。
细雨如丝,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
陆离的身影在狭窄的巷子里渐行渐远。
就在他即将拐出巷口时,脚步突然一停。
他侧过头,灰瞳瞥了一眼门口那几株在细雨中红豆累累的藤蔓。
下一刻,漆黑的鬼发无声从陆离的袖口探出,精准无比地缠绕上藤蔓间几串最,颜色最红艳的红豆豆荚。
轻轻一摘。
豆荚无声无息地落入陆离的掌心,之后被鬼发扯开,红豆掉落,入手温润,带着雨水的凉意。
随后,陆离将它们塞进了自己道袍的口袋里。
这是陆离帮助他们的“报酬”,也是得了结的“因果”。
和尚那个状态,大概是忘了给了。
沾上现在我现在晦气缠身的因果,和尚和路家三口都得用半条命来还了。
黑伞在巷口一转,青灰色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江南小镇的烟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