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离说完话之后,和尚放下了沉重的登山包,脸上的嬉笑怒骂、市井油滑之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肃穆与庄重。
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包最里层,珍重地取出一串色泽深沉的檀木佛珠,每一颗珠子都被岁月和虔诚了千万遍。
随后神色恭敬地将佛珠一圈圈缠绕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接着,他又取出一个保养得极好的白色香囊,香囊上用褪色的丝线精巧地绣着几颗的红豆。
和尚解开系绳,一股清心宁神的檀香气息幽幽散发开来之后,他才将香囊仔细地系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同样打着补丁的旧僧衣。
然后,他面向西方,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额头深深抵在粗糙冰冷的路面上。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动作虔诚,每一次叩首都带着全身心的投入,似乎要将灵魂深处的尘埃都在这叩拜中涤净。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陆离的目光己经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全然的认真。
他仔细地打量着慧能。
眼前的和尚,己经脱胎换骨。
他所有的浮躁、油滑、戏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深潭的宁静与悲悯众生的慈悲。
一种由内而外的蜕变在叩首之中己然完成。
此刻的慧能,不再是那个喝酒吃肉、插科打诨的酒肉和尚,而是一位真正的,行走在红尘中的苦行僧。
最让陆离惊讶的是,和尚的佛光周身不再是之前那种内敛吞吐。
此刻,璀璨的金色佛光自他体内升腾而起,宝相庄严,光芒万丈。
那光芒带着一种涤荡污秽,抚慰心灵的伟力。
陆离那试图污染别人的淡黄色晦气,在这浩荡佛光的照耀下,竟发出无声的“滋滋”轻响,最终被死死压制回自己体内深处,不敢再溢散分毫。
慧能站起身,赤着的双足踩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他转向陆离,双手合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空谷幽兰的超然,他的声音不再是往日的洪亮或戏谑,而是变得空灵平和:
“阿弥陀佛。”
一句佛号,晨钟暮鼓。
然后,他赤着脚,一步踏出,稳稳地踩在满是尘埃和砂砾的公路上,口中低诵着佛经,声音不大,字字清晰,引导着方向,坚定地向前走去。
陆离看着慧能赤足踏地的背影,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庄严与决心,心中再无半分轻视。
他深吸一口气,也收敛了所有的心绪,撑开黑伞,沉默而认真地跟在了慧能身后,亦步亦趋。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一僧一道,一赤足一撑伞,行走在渐渐有了人烟的路上。
僧人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袈裟,赤足沾满尘土,面容慈悲宁静,步履沉稳坚定。
道士穿着同样满是补丁的旧道袍,撑着黑纸伞,散溢着看不见的鬼气,面容清冷缥缈,灰眸如渊。
他们的组合,奇异而和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作秀或是摆拍,因为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宁静慈悲与超然物外,绝非演技能够模仿。
那是历经岁月沉淀,心性圆满打磨才能拥有的气质。
路人纷纷驻足侧目,有人好奇观望,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有人兴奋地掏出手机,远远地录下这“奇景”,发到网上,有人激动地和同伴讨论:“看!这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和隐世高人吧?”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行动迟缓,看到慧能的瞬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颤巍巍地从衣领里掏出一块玉牌,双手合十捧在胸前,对着慧能的背影,口齿不清却无比虔诚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慧能似有所感,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老奶奶的方向,同样无比郑重地合十躬身,清晰地回礼:“阿弥陀佛。”
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似乎被这气氛感染,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快步上前想塞给慧能:“师父,一点心意,请收下!”
慧能温和而坚定地抬手拒绝,声音平和:“阿弥陀佛。出家之人,持守清规戒律,不沾钱俗。施主善心,贫僧心领了。”
而跟在后面的陆离,他那过于缥缈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反而让普通人都有点害怕的望而却步了。
人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只敢远远观望、拍照,却无人敢上前搭话或塞钱。
红尘百态,以另一种形式在陆离面前徐徐展开。
他沉默地观察着此刻宝相庄严的和尚,也观察着周围形形色色的反应。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变得灼热。
两人己走出城镇,行走在乡间尘土飞扬的小路上。
慧能依旧赤着脚,每一步都踏在滚烫或硌脚的地面上,口中佛经不断,汗水早己浸湿了他破旧的袈裟,额头上布满汗珠,但他的眼神依旧宁静,步伐依旧沉稳。
陆离撑着黑伞,跟在后面,道袍鬼气运转,隔绝了暑热,倒是没怎么出汗。
慧能终于在一处村口停下脚步。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转身看向陆离,声音因诵经和炎热有些沙哑,却依旧平和:
“道士,贫僧需去前面村落,依律乞食了,要同去么?”
陆离点点头:“好。”
慧能赤足踏入村子,神色慈悲宁静。
他来到一户看起来家境普通的农家院门前,院墙斑驳,木门紧闭。
慧能没有首接推门,而是抬起手,用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嗒、嗒、嗒。”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里面的人听见。
等了一会儿,门内传来一阵不耐烦的脚步声。
“谁啊?大中午的!” 一个穿着围裙,脸上带着操劳痕迹的中年妇女猛地拉开了门,语气烦躁。
当她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赤脚和尚和一个撑着黑伞的道士时,先是一愣,随即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
“走走走!没钱没钱!要讨饭去别的村讨去!我们这儿没有!”
她挥着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就要关门。
面对这恶劣的态度,慧能脸上没有一丝愠怒,依旧温和如初,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误会了,贫僧不讨钱财,只求一份吃食,不沾荤腥即可。”
妇女的动作顿住了,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慧能:“不要钱?就要吃的?”
“正是。”慧能认真点头:“一小碗米饭,或一块馒头,皆可。”
妇女的警惕似乎放松了一些,但语气依旧生硬:“…那你们等着。”
说完,“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陆离和慧能就安静地站在门外烈日下,没有交谈,没有焦躁。
慧能闭目默诵经文,陆离则半阖灰眸,静静等待。
过了约莫几分钟,门再次打开。
妇女端着一个粗瓷碗出来,碗里是半碗看起来有些凉的米饭。
“喏,中午剩下的,就这点儿了,你还要?” 她语气带着点试探。
慧能温和地点点头。他没有看那妇女的脸,而是目光低垂,注视着自己身前的地面。
他解下挂在腰间的一个深色陶钵,双手恭敬地捧起,稳稳地向前递出,钵口朝向妇女:
“女施主,劳烦将吃食放入此钵即可。”
妇女看着慧能那恭敬的姿态和低垂的目光,又看了看他没穿鞋,沾满泥土的双脚,脸上的黑沉终于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服和不好意思。
她小心翼翼地将碗里的米饭倒入慧能的钵中。
“阿…弥陀佛。” 她小声地,磕磕绊绊地念了一句。
慧能这才抬起目光,对着妇女,无比郑重地合十躬身,声音清晰而充满力量:
“阿弥陀佛,愿菩萨保佑施主一家平安喜乐”
离开这户人家,慧能又去了下一家。
这一次,门还没敲开,里面就传来粗暴的驱赶声:“没钱!快走快走!别来烦!”
根本不给慧能开口的机会。
慧能面色不变,依旧站在门外,对着紧闭的门扉,深深合十鞠躬,诵念祈福:“南无阿弥陀佛…愿此家宅安宁,诸事顺遂…”
然后才平静地走向下一家。
陆离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咀嚼着慧能此刻的状态:
‘得之淡然,失之坦然。’
又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个憨厚的老农,听了慧能的话,转身回屋,端出来的不是米饭馒头,而是一小碗煮得软烂的红豆。
“师父,家里没剩饭了,就这点红豆,您要不嫌弃…” 慧能看到那碗红豆,脸上的慈悲表情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这瞬间的变化被观察着他的陆离捕捉到了。
但慧能很快恢复如常,恭敬地接过,倒入钵中,诵经祈福。
也有人还想给点钱让和尚祈福,但他依旧温和地拒绝,坚持只接受食物。
就这样,慧能一共敲了七户人家的门。
其中五家给予了食物,两家拒绝。
每一次接受食物,他都只取一小点,即使对方想给多,他也坚持只收适量。
最终,他的钵盂里,也只有浅浅半钵被慧能特意混杂在一起的食物。
分不清哪家给的多,哪家给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