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卢卡斯站在李维那间简陋的临时办公室门外，手里捏着几张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A4纸。纸页边缘被他无意识的手指捏得有些发皱。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速贷中心特有的陈腐气味混合着打印机油墨的微呛，灌入肺腑，却无法压下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惊悸和茫然。
半小时前训练馆里那冰冷的一幕，像一帧帧慢镜头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李维那毫无波澜的语调，特隆·希尔瞬间煞白的脸，里基·戴维斯僵硬凝固的笑容，以及那群球员眼中迅速弥漫开的、兔子见了鹰隼般的恐惧……那不是一个新老板在立威，那更像一个外科医生面无表情地划下第一刀，精准、冷酷，不带一丝多余的颤抖。
他抬手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声简洁的“进”。
卢卡斯推门进去。李维坐在那张同样堆着些文件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翻看着什么。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勒布朗·詹姆斯的球探报告，以及压在下面的、象征着天文数字债务的财务报表。头顶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冷硬疏离。
“陈先生，”卢卡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将那几张纸放在李维面前，“新的训练时间表……初稿。”他补充道，“强度和时间都做了调整，增加了基础体能和防守轮转的专项训练比重。”
李维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时间表。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卢卡斯脸上。那目光平静，却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卢卡斯无所遁形。
“约翰，”李维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卢卡斯的心猛地一紧，“你觉得，一支球队腐烂的根源在哪里？”
卢卡斯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砸在他混乱的思绪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伤病，想说运气，想说管理层运作不力……但训练馆里里基那张狂妄的脸，球员们懒散的态度，特隆·希尔被突然交易后更衣室里弥漫的死寂……这些画面堵住了他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是……态度？”他试探着，声音有些发虚，“是赢球的欲望？”
“是垃圾。”李维的声音斩钉截铁，冰冷得像淬火的钢，“是那些占据着位置，吸着球队的血，却产出不了价值，甚至还在传播毒素的垃圾。”他的指尖点在那份厚厚的财务报表上，点在那个刺眼的债务数字上。“两亿七千八百万，约翰。这不仅仅是钱，这是压在所有人脖子上的绞索。而绞索的绳结，就是这些垃圾合同，垃圾球员，还有……”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卢卡斯，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无形的压力让卢卡斯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垃圾的容忍度。”
李维不再看他，伸手从桌角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翻过卢卡斯带来的训练时间表初稿，在空白页的背面，流畅地写下了三个名字。
每一个字母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1. **里基·戴维斯 (Ricky Davis)**
2. **克里斯·米姆 (Chris Mihm)**
3. **布莱文·奈特 (Brevin Knight)**
卢卡斯的目光落在第一个名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里基·戴维斯！球队名义上的“头牌”，那个刚刚在训练馆肆无忌惮挑衅新老板的家伙！新老板上任的第一份清洗名单，第一个名字就是他！这己经不止是交易，这是宣战！
米姆？那个替补中锋，移动缓慢，技术粗糙，拿着不菲的中产合同，几乎没什么贡献。奈特？那个瘦高的替补控卫，球风花哨但效率低下，训练懒散，刚才还在门口跟着里基起哄……
李维将写满名字的纸推到卢卡斯面前。
“这三个人。”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交代一项最平常不过的工作，“优先级最高。让吉姆·帕克森动用他所有的人脉，联系联盟所有可能的下家。告诉他们，骑士队，清仓甩卖。”
卢卡斯看着那三个名字，感觉指尖都在发麻。“陈先生……里基他……他是我们目前……得分能力最强的球员……交易他，球迷和媒体……”
“球迷？”李维嘴角扯起一个极淡、近乎嘲讽的弧度，“约翰，告诉我，过去三年，平均每场到速贷中心看球的‘球迷’，有多少人？”他根本不需要卢卡斯回答，自己报出了那个冰冷的数字，“不到七千人。一个能容纳两万人的球馆，坐不满三分之一。他们看的是什么？是里基把球往自家篮筐扔刷三双的‘精彩表演’吗？”
卢卡斯哑口无言。
“至于媒体，”李维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他们巴不得有爆炸新闻。交易里基，够不够爆炸？够不够吸引眼球？”他盯着卢卡斯，“我要的不是现在这点可怜的票房，也不是媒体那点无关痛痒的吹捧或嘲讽。我要的是彻底清除掉更衣室的毒瘤，腾出薪金空间，为未来铺路。哪怕为此再烂一年，也在所不惜。”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告诉帕克森，筹码可以低，甚至可以倒贴部分现金或者次轮签。底线只有一个：尽快处理掉。尤其是里基·戴维斯，”李维的手指在那个名字上重重敲了一下，“我不想再在速贷中心看到他的脸。一天都不想。”
卢卡斯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拿起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名单。“我……我明白了，陈先生。我这就去找吉姆。”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
“等等。”李维的声音再次响起。
卢卡斯僵硬地停住。
李维的目光转向一首放在桌角的那份薄薄的勒布朗·詹姆斯报告。“还有一件事。通知球探主管鲍勃·费里，让他来见我。现在。”
卢卡斯离开后，办公室再次陷入一片冰冷的寂静。窗外克利夫兰的暮色正一点点吞噬着铅灰色的天空，远处的工厂烟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沉默的巨人。速贷中心内部的灯光次第亮起，但驱不散这栋建筑深处弥漫的颓败气息。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迟疑的、带着明显惶恐的脚步声。鲍勃·费里那张布满皱纹、鼻头通红的胖脸出现在门口，眼神躲闪，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陈……陈先生，您找我？”他搓着手，声音带着讨好的颤音。
李维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鲍勃。”
费里受宠若惊，又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肥胖的身体在椅子上显得局促。
李维没有绕弯子，首接将那份勒布朗·詹姆斯的报告推到费里面前。“这份报告，”他点了点那潦草的“A-（高风险）”评级，“你写的？”
费里的脸瞬间涨得更红了，像煮熟的虾子。“是……是的，陈先生。那个……高中生嘛，身体是真好，但是……”他试图辩解。
“但是风险太大？”李维替他说完，语气平淡，“KG、科比是特例，不可复制？”
费里连忙点头：“对对对！陈先生您也懂球！这高中生首接跳级，失败的例子太多了！夸梅·布朗不就是前车之鉴吗？那可是状元啊！我们……”
“鲍勃，”李维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风险论”，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费里脸上，“告诉我，我们现有的球探网络，覆盖范围有多大？效率如何？评估体系是什么？数据支持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砸下来，费里彻底懵了。他张着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地西处游移。“这……这个……我们有北美大学联赛的主要覆盖……欧洲……呃，偶尔会派人去看看……数据……数据我们有基础的统计……”
“基础统计？”李维的声音冷了一分，“投篮热图有吗？真实防守效率值有吗？挡拆掩护质量评估有吗？球员在不同战术体系下的适配性分析有吗？对潜在伤病隐患的医学评估模型有吗？”
每一个“有吗”都像一记重锤，砸得费里头晕眼花，胖脸上的汗珠汇成小溪往下淌。他支支吾吾，完全答不上来。骑士队的球探部门，在他多年“经验主义”的领导下，早就成了凭个人好恶和模糊印象写报告的养老院。
李维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他靠回椅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让费里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
“鲍勃，”李维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没有波澜的平静，却让费里感到更加窒息，“时代变了。靠一双眼睛和一本破笔记本就能挖掘天才的日子，过去了。骑士队需要一双新的眼睛，一种新的思维方式。”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我给你三个月时间。”
费里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般的希望。
“三个月内，”李维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要看到骑士队球探部门的重组方案。全新的架构，覆盖全球重点联赛和潜力新秀的触角，建立初步的数据分析模型，引入运动科学和医疗评估团队。方案要具体，要可行，要看到预算和预期效果。”他看着费里眼中那点希望迅速黯淡下去，变成更深的恐惧，“如果三个月后，我看到的还是一团混乱，还是一堆像这样……”他点了点那份勒布朗的报告，“敷衍了事、错漏百出、毫无前瞻性的垃圾报告。”
李维的声音陡然转冷，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了整个房间：
“那你就和特隆·希尔一样，打包走人。”
费里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速贷中心巨大的、锈迹斑驳的钢铁骨架在渐浓的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伤痕累累的巨兽。更远处，城市暗淡的灯火蔓延向地平线。在那个方向，越过冰冷的伊利湖，在俄亥俄州东北部一个叫做阿克伦的、同样被工业衰退阴影笼罩的小城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报告上那张模糊却充满力量的照片。
一个名字，带着雷霆万钧的份量，在他心底无声轰鸣。
勒布朗·詹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