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小会议室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在李维身后关上,隔绝了帕克森那张因震惊和羞怒而扭曲涨红的脸,隔绝了韦斯特呆滞茫然的目光,也隔绝了鲍勃·费里那仿佛捡回一条命般、混合着庆幸与惶恐的喘息。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带着速贷中心特有的陈腐气味,却比会议室里令人窒息的氛围要清爽得多。
李维没有首接离开。他站在空旷的走廊里,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份薄薄的、关于阿克伦高中生的球探报告。纸张的边缘有些毛糙,硌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SSS。那个脱口而出的评级,此刻在寂静中回响,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却又像黑暗深渊里唯一清晰可见的锚点。
他需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看看这支他用全部身家和未来押注的球队,到底烂到了什么程度。听听那些穿着骑士球衣的人,心脏是否还在跳动,血液是否还有一丝滚烫。
方向明确:训练场。
通往训练馆的通道更加昏暗,只有几盏功率不足的节能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投下惨白摇晃的光晕。墙壁上那些褪色的球星海报,在晃动光影里显得面目模糊,如同褪色的幽灵。通道尽头,是两扇对开的厚重隔音门。门缝里,没有传来篮球撞击地板的砰砰声,没有教练的嘶吼,没有球员跑动的喘息。只有一片死寂。
李维推开门。
巨大的训练馆像一个冰冷的钢铁穹顶,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音。顶棚高悬的射灯大部分都暗着,只有靠近门口的两盏亮着,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枫木地板上投下两团昏黄的光圈。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橡胶地板清洁剂的味道,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热气。
没有奔跑的身影,没有挥洒的汗水。偌大的场地空空荡荡。
只有一个人。
在场地最远端那片被阴影吞没的篮筐下,一个穿着训练背心和短裤、身材高大的黑人球员正独自练习着罚球。动作标准,节奏稳定。篮球划过弧线,“唰”地空心入网。捡球,拍两下,再次出手。“唰”。单调的重复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独。
李维的记忆碎片翻涌:卡洛斯·布泽尔。那个他在选秀报告上圈定的“次轮遗珠”。一个强壮、勤恳、但似乎缺乏星光的矮壮大前锋。他记得那份报告上对其的评价:扎实的挡拆和篮板,稳定的中投,不错的低位脚步,但移动偏慢,防守端可能被针对。
布泽尔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察觉。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颈流下,浸湿了背心的肩带。每一次屈膝,每一次蹬地,每一次手腕的拨动,都透着一股近乎固执的认真。那单调的“唰”、“唰”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生机。
李维的目光没有在布泽尔身上停留太久。他环视整个训练馆。力量区的器械冰冷地排列着,无人问津。理疗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战术板光洁如新,没有留下任何笔迹。一片荒芜。
就在这时,一阵放肆的笑声和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训练馆的寂静。通向更衣室的那扇侧门被猛地推开。
里基·戴维斯一马当先走了进来。他换上了一身颜色鲜艳、印着夸张LOGO的嘻哈风格便装,脖子上那条粗大的金链子随着他摇摆的步伐晃动着,反射着顶灯刺眼的光。他嘴里嚼着口香糖,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正唾沫横飞地和旁边两个同样穿着花哨便装的队友大声说笑。
“嘿,我说伙计们,昨晚那妞儿够劲儿吧?那腰扭得……”里基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张扬,在空旷的场馆里激起令人不适的回音。他旁边的两个球员——一个瘦高个,一个矮壮敦实——配合地发出猥琐的哄笑。
他们身后,稀稀拉拉跟着几个同样没穿训练服、神情懒散的球员。没人带球,没人热身。他们更像是来参加一场无聊的聚会,而不是职业球队的训练。
里基一眼就看到了场地中央、站在光圈边缘的李维。他夸张地“哟”了一声,停下脚步,故意提高音量,对着身边那群人说:“看看!看看这是谁?我们尊贵的、伟大的新老板!亲自来监督我们训练了?”他拖长了音调,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旁边的瘦高个球员(李维认出是替补控卫布莱文·奈特)嘿嘿笑着接话:“老板,您来晚了,训练时间早过了!按规矩,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语气轻佻。
矮壮的那个(替补中锋克里斯·米姆)则故意做出东张西望的样子:“教练呢?卢卡斯教练没告诉您时间表吗?还是说……您就是新教练?”又是一阵哄笑。
这群人堵在门口,嬉笑哄闹,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李维身上扫视,带着一种看猴戏般的轻蔑。训练馆另一端的布泽尔,似乎被这边的噪音惊扰,投出的球偏出了篮筐,“砰”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滚远了。他弯腰捡球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朝门口这边看了一眼,眉头微皱,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他沉默的罚球练习。那单调的“唰”声再次响起,微弱地对抗着门口的喧嚣。
李维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没有理会里基一伙人的挑衅,目光越过他们,落在更衣室通道的方向。
约翰·卢卡斯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哄闹,脸上带着一丝尴尬和不易察觉的愠怒,但更多的是疲惫和无奈。他快步走过来,试图打圆场:“好了好了!都聚在这里干什么?该干嘛干嘛去!”他的声音缺乏底气,更像是例行公事的敷衍。
里基根本没把卢卡斯放在眼里。他嚼着口香糖,慢悠悠地踱到李维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上下打量着李维身上那件剪裁精良但在这个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的黑色大衣。
“老板,”里基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容里带着赤裸裸的挑衅,“听说您刚开了个会?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们这破队烂透了,想赶紧脱手?”他歪着头,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不过我得提醒您,想卖个好价钱,还得靠我们这些人打球,对吧?比如我,”他指了指自己,语气狂妄,“我可是这儿的头牌,没我,谁来看球?靠那边那个傻大个儿练罚球?”他朝布泽尔的方向努了努嘴,又是一阵哄笑。
卢卡斯的脸涨红了:“里基!注意你的态度!”
里基嗤笑一声,完全无视了卢卡斯。他往前凑了凑,带着口香糖甜腻气息的热气几乎喷到李维脸上:“所以啊,老板,您要是聪明人,就别管太多。球嘛,我们会打,票嘛,偶尔也能卖几张。您呢,就坐在您那豪华包厢里,喝喝香槟,看看拉拉队的大腿,等着收钱——如果还有钱可收的话。大家相安无事,多好?”他摊开手,一副“我为你好”的无赖嘴脸。
李维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里基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恶意的脸。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他只是微微侧过头,越过里基的肩膀,看向他身后那群还在嬉皮笑脸的球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里基制造的噪音,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冰冷得像西伯利亚吹来的风:
“谁是特隆·希尔(Tyrone Hill)?”
门口的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站在人群最后面,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一首低着头没参与哄闹的黑人老将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就是特隆·希尔,一个在联盟混迹多年、以防守和篮板著称的蓝领老将,拿着份中产合同,在骑士队里算是个边缘主力。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里基那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都下意识地转向了希尔。
李维的目光也落在了希尔身上,依旧平静无波:“特隆·希尔先生。”
希尔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老板?”
李维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在场所有人都无关的事情:
“通知你的经纪人,准备打包行李。明天下午三点前,会有球队工作人员联系你办理手续。你被交易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去费城。”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训练馆里只剩下远处布泽尔那微弱而固执的罚球入网声:“唰”。
里基·戴维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张拙劣的面具。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他身后的那群球员,脸上的嬉笑、轻佻、看好戏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特隆·希尔呆立在原地,脸色变得煞白。他想开口问为什么,想辩解,但李维那毫无感情的目光扫过他,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针对,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裁决。
李维的目光缓缓移开,再次扫过门口那一片死寂的人群,扫过里基那张终于失去所有血色、只剩下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惧的脸。
“还有,”李维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依旧平静,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从今天起,训练时间,由我定。”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主教练卢卡斯那张同样震惊而茫然的脸上。
“约翰,新的训练时间表,半小时后放到我办公室。”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稳定、带着某种冰冷节奏的咔嗒声。他穿过门口那群如同被石化了的球员,朝着来时的通道走去,将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惧的目光,抛在了身后。
空旷的训练馆里,只剩下布泽尔罚球那单调而固执的“唰”、“唰”声,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