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西区的这条小巷子,平素入夜便只剩铁甲军攻击剑网的声音,像远处放炮仗一样!近处有蛐蛐儿、狗吠,也算是静得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
可今儿这号角尖啸着破空而来,像是泼翻了滚油锅!家家户户门板“哐当哐当”乱撞,人影幢幢,都急慌慌往巷子里头挤!
微光昏昏糊糊,照着一张张惊惶的脸——披头散发的妇人、赤着膊的汉子、揉着睡眼哭嚎的半大孩子,全像是一群刚被惊弓吓散的麻雀,扑棱棱聚在一处。
“咋了?这是咋地喽?” 一个裹着旧棉袄的老太太颤声问,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拉没纳完的鞋底。
“老天爷睁睁眼!别是西头的铁甲军砸开豁口冲进来了吧?”旁边一个敞着怀的精壮汉子,嗓子发干,声音打着飘。
“胡说八道,你听这声音,明明比平日攻击更弱……” 老木匠齐三伯耳朵尖,浑浊的眼在暗影里瞪圆了,“邪性!那这看门人半夜吹的什么号?”
七嘴八舌,嗡嗡嘤嘤,一股子恐惧和茫然的气味在人群里散开。人推着人,孩子哭得更尖利,大人骂声里夹着火气,全巷子成了煮糊的烂粥……
就在这时,巷口斜斜飘来一团昏黄的光晕,晃晃悠悠,映出个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人影。正是这片儿的巡界使老古。老古干瘪得像个过季的丝瓜瓤,破旧银盔银甲上的岁月痕迹和他脸上的沟壑呼应着,常年挎着的旧剑跟他的脊背一样有些佝偻……
但他此时却跛着一只腿提着破灯笼走得飞快,破风箱似的喉咙扯开了嘶吼:“莫慌!莫挤!都——站——定——喽!听我说!” 他声若裂帛,盖过了嘈杂。
平日老古絮叨起街道条例,年轻人未必爱听,可此刻这点残存的官威竟像磁石,人群当真被按住了几分。
“跟咱们这边没关系!是东边——东边!”老古叫喊道,“外城东区!泰坦之墙外边!铁甲人的攻击突然猛烈了!现在是紧急从各区抽调看门人过去支援,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鹤元劫的心像是被一只冰手攥紧了,猛地往下一沉。他爹鹤林山,就在东区,现在不知道到了没有!
元劫思绪刚起,人己拨开身前两个壮汉,挤到老古灯笼的光晕底下。“古大伯!” 他的声音绷得像根要断的弦,“东边……究竟是怎么了,你说铁甲军攻势猛烈了,有多猛烈?”
老古抹了把额头油腻腻的汗珠子,胸腔起伏如漏气的皮囊,喘着粗气,带着一种梦呓般的不可置信:“猛的可不是一点半点,邪门透了!……东边看门人军团急报……说是……说是东头铁甲军的火力,哗一下子……猛增了十倍,还不止!跟撞了鬼似的!疯了,全疯了!”
“十倍?” 旁边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牙齿缝里挤出的声音,“东边?老天爷打盹了吧?东边不是几辈子太平地界儿么?风都不兴往那儿刮炮灰!”
“可不是咋地!” 立刻有人接茬儿,是个穿灰布短褂、露出两排细黄牙的精瘦汉子,脸上竟浮着层看热闹似的油滑,“您几位琢磨琢磨,为啥东城根儿的旧房价,能顶咱们西边三间新瓦房?还不就是仗着那边铁甲军少能安稳点!哼,这下可好,东边那些大宅子里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这回怕是要尝尝滋味喽!活该!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
“活该”两个字,像淬了火的钢针,狠狠扎进鹤元劫的耳朵眼,首戳进他心里最紧的那根弦上! 脑子里“嗡”的一声,血就往脸上涌。父亲在东城!他替那些“地主老爷”办事谋生,此刻很有正顶在最前头!
元劫无名邪火“腾”地窜上脑门,烧得他眼珠子赤红!身体比念头更快,鹤元劫一个垫步,卯足了力气,抬脚就狠狠踹在那精瘦汉子的后腿弯上!
“哎哟喂!” 那汉子猝不及防,像截被砍断的麻杆,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尘埃。他狼狈地扭回头,又惊又怒:“小兔崽子!作死啊你?!”
元劫哪还听得进去,拳头紧得像秤砣,牙齿咬得咯吱响,野兽般就要扑上去撕咬:“幸灾乐祸的东西!再嚼一句试试!我撕了你的破嘴!”
人群“哗”地炸开锅。眼看拳脚就要招呼上了,两条熟悉的身影斜刺里一左一右钻出,死死架住了元劫的胳膊。是齐稚和明哲!
“元劫!元劫!大哥,你是我亲哥,我真服了!使不得,使不得啊!” 齐稚急吼吼地箍着他,脸憋得通红。
“没错,元劫。为了这张不值钱的破嘴,何苦!” 明哲语速飞快,边劝边转向那汉子,“这位大哥!嘴上要挂把锁啊!谁家没个亲戚朋旧在东头奔命?这遭了天杀的无妄之灾,何来‘活该’二字?!”
正此时,元劫娘也哭喊着挤了进来,花白的头发散了小半绺,带着一身寒气死死拉住儿子的衣角:“我的儿啊!快住手……你爹……你爹还在东边……” 哭声钻进元劫耳朵,像兜头浇了盆冷水,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老古也黑沉着脸,灯笼扔一边,瘦巴巴的手按在腰间剑柄上道:“再嚼舌根煽风点火,抓进号子里蹲你的凉快!”
那精瘦汉子眼见犯了众怒,巡界使也动了真火,缩起细长的脖子,眼珠滴溜一转,呸了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晦气”,泥鳅般钻进人堆里,不见了踪影。
骚动像投入井里的石头,涟漪渐平。元劫被齐稚和明哲半拖半架弄到墙角根,靠着冰冷粗糙的青砖墙根蹲了下来。
妹妹雨纯跟了过来,挨着哥哥也蹲下了,小手攥着他的袖口,默默无声,只把那对杏核眼睁得大大的望着东方。月光清冽如冰水,泼在幽深冷硬的小巷石板上。
元劫胸口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像堵了团烧焦的棉花,半晌才透过那口气。他低着头,死死盯着青石板上自己那团模糊不清、微微晃动的影子。那影子像是要被黑暗一口吞没。 声音闷闷的,从胸腔深处压出来:“齐稚,明哲……雨纯……” 他顿了一下,仿佛每个字都带着砂砾,“你们瞧见没……这缩在‘剑网’壳子里头,就真是稳当窝?……几百年的太平东边,塌了天了……跟翻饼似的快。”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清冷月色,投向城墙那头、天穹深处那一片似乎正在缓缓变淡的、闪烁着极微弱冷铁灰光芒的巨网——天穹剑网。
那网平日里瞧着像个天大的牢笼,此刻竟显得比寡妇家糊窗户的纸还薄,还要脆。 他的眼神深处,不甘的火苗在绝望的冷灰上噼啪燃烧,烧出一种近乎病态的、非要去撞碎南墙的执拗,“我……我今日,反倒更想出去!非得出去!出去看看那铁甲军到底是啥玩意儿!看看这剑网外面……看看世界的尽头!”
齐稚也跟着蹲下,顺手从墙脚摸了块尖锐的小瓦砾,无意识地在潮湿的青苔石面上反复刻划着,发出单调短促的“咔啦”声,像是在应和远方的闷响。他接口道:“元劫的话有理。这‘剑网’里的安稳,也就是糊弄着喘口气。几百年安稳,不代表永远安稳。唯一的法子,不是躲,是得把那些铁疙瘩玩意儿,彻底杀光斩尽!一了百了!”
明哲没言声,这种一了百了的方法谁不知道?只不过都办不到罢了……他的手在元劫肩上拍了一下,又一下。那沉甸甸的分量,比多少句话都来得明白。
夜,更深了,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巷子里的人影在惊魂初定后的疲惫催促下,慢慢散了。
门板关合的声音,“吱嘎——砰”,此起彼伏,疏落单调。骚动留下的热气被寒夜吸尽,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残留的恐惧。远处,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铿锵”声开始密集起来,如同潮汐涌动。那是看门人军团在紧急调动,一队队人影,高举着噼啪作响的火把,汇成一条条短暂的红龙,沉默而迅疾地向东边——那高耸的泰坦之墙方向扑去。
随着西防人手被不断抽空,头顶那片原本就稀薄得可怜的天穹剑网,微弱的荧光更是进一步衰减下去,像一件被反复搓洗、褪了色、薄得透亮的旧衣,颤巍巍地覆盖在深蓝得近乎发黑的巨大夜幕之上,渗出无边无际的虚弱与寒意。
己近后半夜,西区的人们都安然睡去。耐寒的蛐蛐儿不叫了,铁甲军团的进攻也少有的止息了,天地间似乎陷入一片无边的死寂。风似乎也停了,空气沉重地压着人的胸口。
青石板缝里沁出的湿气,冰得脚底板发麻。元劫、雨纯、齐稚、明哲蹲在鹤家院落那冰冷的墙角根,谁也没提回去睡觉。三个小伙子聊天,雨纯把头轻轻枕在环抱的膝盖上,大眼睛望向西方稀薄的剑网之外,一眨不眨。
就在这万籁俱寂,人心刚刚借着疲惫强行按下惊惶,绷紧的神经眼看要稍微松弛的当口——
“嘎——嚓——啦——轰隆隆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却又响到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撞击声,如同无数座太古山峦骤然崩塌,骤然从城墙之外,那深不见底的、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无边黑暗中,决堤般炸裂开来!
脚下的土地像是巨大的怪兽翻了个身,猛地朝上一拱!整条巷子的墙壁都“簌簌”发抖,檐角残存的灰尘扑簌簌落下!
刚熄灭不久的零星灯火,“噗噗噗”惊慌失措地又亮起几盏,昏黄的光晕颤抖着,重新照亮了一张张凝固的、毫无血色、被纯粹的惊骇攫夺了魂魄的脸——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几欲裂开,恐惧成了唯一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