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过后,日子像浸在温吞水里,慢慢晃荡着过。山坡来的风,营房顶的灰,操练时的呼喝,都还是老样子,只是空气里少了点紧绷的弦。
上头论功行赏的文书下来了,墨长庚在操场上念的,声音平板,像在报菜名。
“鹤元劫,一等功。”
底下嗡地一声。鹤元劫自己都愣了愣。那枚小小的勋章,黄铜镶着点暗淡的银边,落在他掌心,有点沉。墨教官说,这东西金贵,往后无论进哪个兵团,都能当块好点的敲门砖。
“燕佐,二等功。”
燕佐在队列里,叼着根没点的“忘川”,接了那略小一圈的勋章,随手揣进兜里,深潭般的眼睛没什么波澜,仿佛接了个铜纽扣。
“御国千雪,二等功。”念到她名字时,墨长庚顿了一下。这位不是自己兵营的人,但也得通报。
“南荣宗象,烈火云依,皇甫逸尘,三等功。”
南荣宗象推了推金丝眼镜,冰蓝的眸子扫过勋章,微微颔首。烈火云依接过去,在手里掂了掂,赤瞳里没什么喜色,倒像掂量个铁疙瘩。皇甫逸尘接得从容,嘴角带着点淡笑。
鹤元劫的名字又响了一次,这次是赏钱:“五两黄金。”
金元宝是真金。黄澄澄,沉甸甸,托在鹤元劫手里,像捧着一小团凝固的阳光。别人立功的也有金元宝,就是都小不少。
他这辈子头一回见这玩意儿。外城西区的日子,父亲鹤林山的手艺,碰上讲究的主顾,能得几钱碎银子,己是好光景。日常开销,多是铜板叮当响。黄金?那是说书先生嘴里、富贵老爷家才有的东西。
这小元宝成了鹤元劫的小心事。
他说把元宝给齐稚,毕竟齐家对自己兄妹二人有恩,齐稚死活不要,声称“你这是不拿我当兄弟!再说了,本少不差这仨瓜俩枣!”其实鹤元劫知道,齐稚家道也没有那么富裕,他这么说只是为自己考虑。
鹤元劫没见过钱,这元宝揣在怀里怕丢了,放在枕头底下,夜里翻个身,手总忍不住往底下摸一摸,硌着脑袋也睡不踏实。
白天操练,眼神偶尔也往营房窗户飘。过了两日,他寻了个没人的空档,把金元宝掏出来,塞到鹤雨纯手里。
“妹妹,你收着。”
鹤雨纯看着哥哥那副郑重其事又带着点窘迫的样子,碧眼弯了弯,像盛着清泉。她没多问,用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包了,收进自己贴身的荷包里,轻轻拍了拍:“哥哥,放心。”
兵营的日子,像磨盘,一圈一圈地转。演习的事,起初还是新鲜谈资。吴怀志唾沫横飞地讲鹤元劫劈开“老红”,讲御国千雪的美貌,讲藤蔓迷宫的憋屈。听的人渐渐少了,日子久了,再精彩的故事也嚼出了渣滓。偶尔有人提起,也像饭后的闲磕牙:
“嘿,鹤元劫那一剑,真是厉害,可惜没亲眼看见!”
“那御国千雪小姐……啧啧……也不知道有多俊!”
李三顺的名字,像颗小石子沉了塘,偶尔被水流带起,又很快沉下去。
“哎,李三顺那小子,到底哪去了?”
“谁知道呢,许是山里精怪看上了,招去做女婿了吧!”有人打趣。
“扯淡!八成是跑了。那小子,蔫头耷脑的,家里又没人牵绊……”
“管他呢,说不定在哪个山沟里当山大王了!”
“得了吧,就他那怂样……”
燕佐靠在阴影里,“忘川”的烟头在暗处一明一灭。他深潭般的眼睛望着帐外那片剑网之外的天,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三顺这个名字,像一缕青烟,消散在时间的河流里里,没留下多少痕迹。
只有墨长庚案头那份薄薄的报告,墨迹己干,静静地躺在那里。报告末尾,关于李三顺的最后一行字,写得简单:
“第六日夜,解手未归。查无线索。”
时间久了,墨长庚案头那份写着“查无线索”的报告,己经蒙上了一层薄灰。
兵营里每日的汗味、饭香、操练的尘土气,还有那点盼着每礼拜一顿肉的念想,才是真切的。
旧事如烟,被风吹散,似乎一切没留下多少痕迹。
帐外,铁甲山的风,依旧带着铁锈味儿,不紧不慢地吹着。
鹤元劫把金元宝给了妹妹,夜里睡得安稳了些,视野边缘的数字最近停留在76有些日子了。
日头走得快,营房后坡上的老槐树,叶子又深了几分。
太平日子里的军营,像锅温吞水,慢慢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