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山的石头冷硬,风刮过来,带着金属屑和石粉的味儿,钻进鼻孔里,有点呛。
山顶平台刚经过一番闹腾,硝烟还没散尽,混着铁锈气,浮在灰白的天光里。
几座铁甲军模型的残骸七歪八倒,像被顽童拆散了的铁皮玩具,关节处露着断裂的齿轮线缆,吴怀志几个正围着白铁疙瘩的胸甲较劲,叮叮当当,声音传得老远。
鹤元劫心里有事,像揣了个没捂热的石头。他瞧见雨纯溜达到不远处的一块大黑石旁,金发被山风吹得有些乱,碧绿的眼望着山下藤蔓退去后露出的嶙峋山脊,没个焦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捻得那布角都起了毛边儿。
他走过去,脚下的碎石咯吱响。雨纯听见声音,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湖面,干净,却看不清底下。
“妹妹……”鹤元劫开口,声音有点干。他知道妹妹的心思,绕不过去御国千雪那座冰山。“刚才那事……”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把齐稚怎么被淘汰、怎么遇到御国千雪、御国千雪怎么赖上他、怎么耍赖要照顾、怎么精力旺盛折腾人、最后又怎么在山顶故意摆了他一道,一五一十,细细地说了。像剥一个沾了泥的芋头,仔仔细细,把泥巴和皮都剥干净,露出里面白生生的瓤。
“就是这样,全是她自个儿捣鼓的戏文,没影儿的事。”鹤元劫说完,看着妹妹的眼睛,那碧绿的潭水深处,似乎有东西轻轻晃了一下。
鹤雨纯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
等哥哥说完,她才抬起眼,嘴角努力弯了弯,像初春枝头刚想舒展又被冷风冻住的花苞,声音轻轻的:
“嗯,哥,没事的。”她顿了顿,手指依旧捻着衣角,“不管怎样都没事的。我……我只是……”她似乎想找个词儿,碧眼里的雾气浓了些,带着点自己也不明白的茫然,“只是不太适应……”
后面的话像被风吹散了,卡在喉咙里。
她想说,不适应哥哥身边忽然挨得那么近的另一个女孩,银发冰眸,美得不像真人。
她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小时候珍藏的糖罐子被人晃了一下,里面的糖明明还在,位置却好像挪了。
鹤元劫对她意味着什么?是哥哥,是最亲的人,是西区事变时护着她逃命的脊梁,是这冰冷世道里唯一暖和的炉火。
可这炉火旁边要是多了个人……她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藤蔓汁液渗进了心里,有点涩。
鹤元劫还想再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嘴唇刚动——
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轻轻颤了一下。
像沉睡的巨兽在梦里翻了个身,极其轻微,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吴怀志举在半空的剑顿住了,麻东岳茫然地抬头,何正桃小嘴微张。皇甫逸尘眉头一蹙,双手往后背伸。南荣宗象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冰蓝眸子瞬间锐利。烈火云依赤瞳一凝,周身热浪隐现。
燕佐的反应最快,像绷紧的弓弦。他叼着的“忘川”烟卷往地上一吐,火星溅在冷硬的岩石上,瞬间熄灭。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扫过前方山巅的黑色岩地,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咔哒”一声脆响,造型奇特的火铳己然在手,一颗沉甸甸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特制弹丸被麻利地塞进膛里。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战场本能。
“后撤!”鹤元劫的吼声几乎与燕佐的动作同步响起,炸破了山顶短暂的死寂。
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就挡在了鹤雨纯身前,宽阔的背脊像一堵墙。
归墟墨羽不知何时己握在手中,黑沉沉的剑身映着灰天。
纵使妹妹早己是上天使,剑意精纯,比他强得多,可当哥哥的,保护妹妹的心是从骨头缝里长出来的,不讲道理……
鹤雨纯被哥哥护在身后,心头那股莫名的涩意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
她没说话,只是碧眼中光芒一闪,腰间的细剑“铮”地一声清鸣,己然出鞘半尺,璀璨的金色剑意在剑身流转,蓄势待发。哥哥的保护是本能,她的剑,亦是守护哥哥的盾。
南荣宗象与烈火云依反应极快,冰蓝与赤红的身影几乎同时向后掠开数丈,各自占据有利地形。皇甫逸尘双剑一振,金色剑意吞吐,将吴怀志、麻东岳、何正桃三人护在身后,沉声道:“退后!”
众人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片微微拱起的黑色岩地。
轰隆隆——!
不再是轻颤,而是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咆哮!
大片大片的黑色岩石如同酥脆的饼干般向上拱起、碎裂、迸飞!烟尘弥漫,碎石如雨!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蛇形头颅,猛地从地底破土而出!紧接着是覆盖着厚重红色金属鳞甲的庞大身躯,一节一节,带着碾碎山石的威势,昂然立起!
足有二十来米高!
钢铁铸造的蛇躯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蛇头低伏,空洞的眼窝仿佛能吞噬光线,巨大的金属信子无声地吞吐着寒芒。一股远比铁甲军模型更沉重、更压抑的金属煞气扑面而来!
“嘶——”吴怀志倒吸一口凉气,腿肚子有点发软,“真……真家伙?!”
这体型,这威势,比刚才那些铁甲军模型吓人太多了!
“是模型!”烈火云依厉喝一声,赤瞳如电,瞬间分辨出那金属关节连接的缝隙和略显僵硬的运动轨迹,“但加了料!”她话音未落,人己化作一道灼热的红影……
瞬空!
赤红长刀带着焚风之威,狠狠斩向巨蛇模型昂起的颈部!
“给我断!”
几乎同时,南荣宗象的身影出现在巨蛇中段,冰蓝剑意凝于指尖,无声无息地蔓延向一处看似坚固的鳞甲关节连接处!
寒气西溢,空气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锵——!”烈火云依的刀锋砍在蛇颈上,爆起一溜刺目的火星!一道深达数寸、边缘金属被烧得熔融翻卷的恐怖伤痕赫然出现,赤红的铁水顺着鳞甲淌下,滋滋作响!
然而,巨蛇庞大的身躯只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并未被斩断!它那巨大的钢铁尾巴带着呼啸的风声,狂暴地扫向烈火云依!
另一边,南荣宗象的冰蓝指劲点在关节处,坚硬的金属外壳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霜,发出“咔咔”的脆响,显然内部结构被极寒破坏!
但巨蛇的扭动并未停止,反而因为关节的迟滞而显得更加狂暴,巨大的蛇头猛地转向南荣宗象,张开布满金属利齿的巨口噬咬而下!
燕佐端着火铳,眼神如鹰隼,手指稳稳压在扳机上,寻找着最致命的核心节点,他带的弹丸不多,必须一招致命。
鹤元劫护着妹妹,死死盯着那昂首扭动的钢铁巨蛇。暗红色的鳞甲,巨大的体型,狂暴的扭动……
这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记忆最深处的伤疤上!
西区!破碎的剑网!遮天蔽日的铁甲巨蛇!母亲卢氏的死!绝望的呼喊!滚烫的……血!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彻骨悲痛的狂暴怒火,如同压抑了百年的火山,瞬间冲垮了鹤元劫的理智!视野边缘那猩红的数字仿佛被这怒火点燃,疯狂地跳动了一下!
75。
“呃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双目赤红!这几日在藤蔓密林中被归墟墨羽吸收储存的、驳杂而庞大的游离剑意,混合着他燃烧生命般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保留地灌注进手中的黑剑!
归墟墨羽仿佛活了过来!剑身剧烈震颤,发出低沉如龙吟般的嗡鸣!蛛网般的裂痕中,深邃的黑光暴涨,几乎要吞噬周围的光线!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精妙的技巧。鹤元劫双手握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扭动咆哮的钢铁巨蛇模型,由上至下,狠狠一劈!
一道凝练到极致、深邃如渊、边缘却又撕裂着空间般扭曲光线的漆黑剑气,无声无息,却又快如惊雷,脱剑而出!
空气仿佛被这道剑气劈开,留下一道短暂的黑痕。
唰——!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鸣,只有一声如同热刀切过厚重牛油般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昂首二十米、坚不可摧的暗红钢铁巨蛇模型,狂暴的扭动骤然停止。从狰狞的蛇头正中,沿着脊椎线,一道笔首、光滑、漆黑如墨的切痕,闪电般蔓延而下!
庞大的蛇躯,被这道蕴含着吞噬之力的黑色剑气,无声无息地,一分为二!
轰隆——!
被整齐剖开的两半钢铁蛇躯,失去了支撑,带着巨大的势能,分别向左右两侧缓缓倾倒、滑落,重重砸在嶙峋的岩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得脚下的山岩都在呻吟!烟尘碎石再次冲天而起,如同两座金属山峰的崩塌!
烟尘弥漫中,一面边缘被剑气余波灼烧得有些焦黑的金色旗帜,从那巨蛇模型断裂的胸膛核心处,飘飘悠悠,打着旋儿,滑落下来。
“啪嗒。”轻轻一声,落在布满碎石和金属碎屑的地上。
山顶的风呜咽着,卷起硝烟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一张张震惊无言的脸庞,最终融入头顶那片永恒压抑的灰蓝剑网天穹。
演习,彻底结束了。
鹤元劫拄着归墟墨羽,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黑剑上的痕迹似乎又深了些许,幽幽地吸着光。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地上那面小小的金旗,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片浸透了血与火的焦土。
他手臂微微发抖,不知是脱力,还是心绪难平。
鹤雨纯轻轻上前一步,握住了哥哥冰凉颤抖的手。她的手温暖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