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迷宫的暮色,像掺了灰的蓝墨水,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这是演习的倒数第二天,明天便是最后一天了。
空气里的草腥气淡了些,却多了股子沉闷的、行将就木的疲惫。
鹤雨纯拨开一丛垂落的细藤,金发沾了点露水,贴在光洁的额角,碧眼带着连日的谨慎,扫视着前方愈发沉寂的墨绿甬道。
皇甫逸尘在她身后两步,双剑交叉在背,深蓝的制服沾着泥点,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目光偶尔掠过鹤雨纯的背影时,会不易察觉地凝滞一瞬,随即又飞快移开,落在幽暗处。
自那日藤蔓缠绕、公主抱的意外后,两人之间便笼着一层薄冰似的尴尬,说话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客气。
“嚓啦……”
轻微的摩擦声从侧前方传来,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鹤雨纯和皇甫逸尘同时停步,警惕地按住了武器。皇甫逸尘压低声音,朝着声音传来的藤蔓缝隙试探着喊:“谁?”
短暂的死寂。
“我!吴怀志!还有麻子和桃子!”一个带着明显惊喜和疲惫的声音立刻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拨开藤蔓的窸窣声。
藤帘掀开,钻出三个灰头土脸的人影。吴怀志走在最前,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糊着墨绿的汁液和泥灰,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
麻东岳跟在他身后,腼腆的脸上也满是污迹,手里紧紧攥着把短刀。
何正桃落在最后,小脸脏兮兮的,圆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鹤雨纯,腰间那个小布包依旧鼓鼓囊囊。
“雨纯妹妹!皇甫!”吴怀志看到两人,明显松了口气,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可算找到组织了!”
“雨纯姐姐……”何正桃感动的都要哭了。
五人汇在一处,狭窄的甬道更显拥挤。互相打量,都是狼狈不堪,却又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鹤雨纯看着吴怀志三人,碧眼带着关切:“你们没事就好。就你们三个人吗?”
吴怀志脸上的喜色淡了点,挠了挠乱发,语气有点无奈:“别提了,本来是西个人。老霍那家伙,倒霉催的!”他比划着,“他去上厕所,就在一片还算开阔的地儿,他自己个儿摔了一跤,好巧不巧,胸前的徽章给摔掉了!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呢,几条藤蔓‘嗖’就窜出来,把人拖走了!快得跟鬼似的!”
“啊?”鹤雨纯微微蹙眉,“这么不小心?应该摔得重……”
“看着是挺疼的,龇牙咧嘴的。”麻东岳小声补充道,脸上带着点后怕,“之前我也摔过几次,徽章都没事……”
皇甫逸尘静静地听着,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巧合得……有点刻意了。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了一下剑柄,没有开口。
“唉,反正人没事,淘汰了也好,省得在这鬼地方受罪。”吴怀志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把话题岔开,“算算日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吧?娘的,这演习过得,真他娘的憋屈!八成那个什么上官什么的,得把咱困到演习结束!”
何正桃用力点头,小嘴撅着:“我想吃营地的烤红薯了……还有白面馒头……”她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咽了口唾沫。
暮色西合,五人找了个相对背风、地面平坦些、岩石较多的地方落脚。
这里藤蔓稀疏,视野稍好,算是皇甫逸尘前几日探索出的“安全区”。
篝火燃起,己经没有固体燃料了,用的是吴怀志从自己里衣下摆撕下来的布条,引燃了些枯藤败叶,火光跳跃得有些勉强,烟也大了些。
何正桃像个小仓鼠,献宝似的从布包里掏出最后一点蔫巴巴的野菜和几颗干瘪的野果,仔细地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麻东岳贡献出皮水壶里最后一点水。
小小的行军锅架在火堆上,煮着寡淡的野菜果子汤。
五人围坐着,火光映着一张张年轻却疲惫不堪的脸。
没人说话,只有汤水将沸未沸的咕嘟声,和枯枝燃烧的噼啪轻响。空气里弥漫着野菜的微涩、泥土的腥气,还有布料燃烧特有的焦糊味。
“凑合吃点,垫垫肚子,明天就能出去了。”吴怀志用树枝搅动着锅里的汤,打破了沉默。他看了看对面并排坐着的鹤雨纯和皇甫逸尘,火光下,两人之间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更加明显。
夜深了。何正桃缩在鹤雨纯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小脑袋枕在她肩头,很快便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鹤雨纯轻轻揽着她,碧眼望着跳动的篝火,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另一边,三个男人并排躺在相对平整的石面上。麻东岳几乎沾地就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吴怀志却翻来覆去,像烙饼。他侧过身,用手肘捅了捅旁边闭目养神的皇甫逸尘,压低声音,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好奇:“喂,皇甫。”
皇甫逸尘眼皮都没抬,鼻子里“嗯”了一声。
“你跟雨纯妹子……这几天都在一起?”吴怀志挤眉弄眼,声音压得更低,“就没……发生点啥?”
闭着眼的皇甫逸尘,脑海里瞬间闪过那日藤蔓倒卷、温软入怀的触感,少女馨香混合着汗味的奇异气息,还有她慌乱时扑闪的睫毛和脸颊飞起的红霞……
一股细微的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根。他猛地睁开眼,篝火的光映得他眼底有些不自然的闪烁……
“没发生。”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更短促,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仿佛要切断什么不该有的联想。
“啧!”吴怀志显然不信,但也识趣地没追问,转而换了个话题,依旧是笑嘻嘻的,“那你……喜不喜欢她啊?雨纯妹子多好啊,又漂亮又温柔还厉害。”
皇甫逸尘没吭声,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吴怀志,丢过去硬邦邦的两个字:“睡觉。”
吴怀志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反而嘿嘿低笑起来,自顾自地嘟囔:“我觉得挺好……回头我得找元劫那小子聊聊去……” 他声音里带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促狭。
背对着他的皇甫逸尘,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这种事情,不能强求。”他闷闷的声音从后背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不过……你首先得确定,鹤元劫本人……有没有想法。”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毕竟,他们不是亲兄妹。”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皇甫逸尘自己心里也漾开了层层涟漪。他为什么要提鹤元劫的想法?是在为可能的阻碍做铺垫?还是……下意识地想知道那个答案?
他检视着自己的心绪,那点因少女容颜而起的本能好感,似乎在那次意外接触后,悄然滋长了些许。
但也仅仅是些许,如同这荒野篝火,摇曳不明,随时可能被风吹散。是喜欢吗?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吧。
但这点本能的心动,在残酷的现实和各自注定的路途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他闭上眼,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
吴怀志那边传来含糊的应和:“唔……也对……”
篝火渐渐微弱,最后化作几点明灭不定的暗红余烬。疲惫终于压倒了所有心思,吴怀志的嘟囔声也低了下去,被麻东岳轻微的鼾声淹没。
夜色深沉,藤蔓迷宫死寂一片,如同巨大的、沉睡的墨绿棺椁。
不知过了多久。
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如同冰冷的刀刃,悄然刺破了浓重的夜幕。
紧接着,仿佛被这光线惊醒,又或是响应着某个无形的命令。那些盘踞缠绕、坚逾精铁的墨绿藤蔓,发出了低沉的、如同千万只蚕在啃噬桑叶般的“沙沙”声!
声音由小变大,由点及面!
在五人惊愕(或半梦半醒)的目光注视下,那些构成囚笼的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泽和韧性!它们迅速变得灰败、枯萎、软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朽木!无声地垂落、坍塌、瓦解!坚硬的藤壁化作簌簌落下的灰绿色粉尘和断裂的枯枝!
短短片刻!
遮蔽天日的墨绿囚笼,如同退潮般轰然消散!
冰冷、粗粝、布满嶙峋怪石的铁甲山清晨景象,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灰蓝色的天低垂,淡金色剑网压抑依旧,不远处山巅,几座巨大的铁甲军模型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阴影。
新的一天,开始了。
最后的演习,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