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劫的母亲卢氏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几件待洗的衣物,显然是从灶房匆匆赶来。
她眼泡红肿,一看就是哭了一夜,看见儿子额角的伤,嘴唇哆嗦着,眼泪又扑簌簌滚落下来:“元劫啊……我的儿……你这是何苦……”她几步抢到榻前,粗糙的手颤抖着想去抚摸儿子的脸,却又不敢落下,只是不停地抹着自己汹涌的泪水,“没有剑渊……咱也能活!你爹……你爹不也好好的?咱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剑渊。天岚子民,背部脊骨中央,天生便嵌着那枚小小的、象征力量与可能的漩涡——那是脐眼般的生命烙印,是剑意的源泉。
几乎所有天岚人都拥有至少一枚剑渊。少部分人拥有一对,这种人被称为“天使”,这个称呼是因为当他们的剑渊溢出剑意之时宛如翅膀一般。
万里挑一的人拥有两对剑渊,被称为“上天使”。除此之外天岚历史上有两个人拥有三对“剑渊”,这两位被称为“炽天使”。
第一位炽天使是一千年前的剑道鼻祖,第一位拥有“剑神”称号的人,名为珏佛六伽洛。此人己经是历史书上的人物了。首到第二位炽天使是当今天岚的军事系统第二把交椅,天岚总军长,“剑神”,御国千夜。
正常情况下,剑渊会在十八岁之前觉醒,像身高一样很难成长,并且与父母的遗传极为相关。
天赋极好的人出生便会觉醒,这种情况被称为“先天剑渊”。天赋一般的后天也有希望成长,但成长程度因人而异大都十分有限。
剑渊的个数只有零、一个、一对、两对、三对。其中零也是绝少见的,这在天岚国被视为残疾。
鹤元劫正是如此……
他后背上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一片令人窒息的、宣告他天生残缺的空白。那片毫无瑕疵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光滑得像一面冰冷的镜子。
“……安稳?”鹤元劫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痉挛的弧度。
在这以剑意论尊卑的天岚,一个没有剑渊的“废人”,何来安稳可言?那无处不在的异样眼光,那窃窃私语中的怜悯或鄙夷,比刀锋还要刺骨!况且没有剑意,如何突破剑网?如何前往的世界,看到真正的天空?
他的目光掠过母亲泪流满面的脸,掠过妹妹那强忍泪水的碧眼,最后,定在父亲鹤林山那沉默却紧绷的侧脸上……
父亲那身常穿的青色布衫下,同样是一片光滑的脊背。没有剑渊。这残缺的诅咒,如同冰冷的铁链,从父亲那里,沉重地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爹确实好好的。”鹤元劫终于开口,声音空洞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好好的当一个铁匠,也没有剑渊,生在牢笼,死在牢笼,一辈子困在这牢笼!”
鹤林山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端着汤碗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醒酒汤也撒在桌子上些。他颤抖着把碗放在桌上,并没有看儿子,目光垂落在那碗黑褐色的药汤上,汤面映着他模糊而凝重的倒影……
“元劫!你怎么能这样和你爹说话?”母亲呵斥道,纵使她深爱自己的孩子,但她也不允许元劫出言不逊。
“母亲……”元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恳求,“对不起,爹。我只是……不想像这屋里的灰尘一样,一辈子只在梁木间打转。”
“元劫……外面的世界……或许并没你想的那么好。”鹤林山沉默许久后意味深长道。
“但……那也是外面的世界,我想去看看。”元劫反驳道,这个问题问得他有点懵,“……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外面的世界不好呢,父亲?只要摧毁所有的铁甲军,不就不用窝在这座孤城中了吗?”
一番话下来,几人沉默了。
雨纯妹妹小巧的身子微微发抖,那双碧色的眼睛里的水光几乎要溢出来,她默默地拿起布巾擦拭着刚才泼洒出碗沿的醒酒汤痕迹,声音细弱道:“哥哥……爹娘都很担心你,你……”
她想说元劫所说的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但她又怕伤到哥哥的心。
醒酒汤的痕迹如同一条蜿蜒的黑河,在粗糙的桌面上蔓延……
鹤林山垂着头,看着那碗药汤。沉默了很久,久到连屋外偶尔路过的巡界使军团脚步声都传来了好几遍,久到元劫的怒火都被这份沉重的静默压得有些消散,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不解……
鹤林山终于抬起头,目光从药碗移到儿子年轻的、写满不甘的脸上,掠过妻子涕泪横流的绝望,掠过雨纯因惶恐而愈发苍白的脸庞……
他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有深深的无能为力,甚至还有一丝元劫无法理解的血色阴影……
“你……确定想出去?”鹤林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
“是!”元劫毫不犹豫,眼神重新燃起火星。
“真的想?”
“万死不悔!”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母亲几乎要扑过去阻止丈夫接下来的话,她有一种可怕的预感。雨纯紧紧攥住了母亲的衣角。
鹤林山的目光在元劫脸上逡巡许久,最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破釜沉舟。他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绷紧,一字一句地开口:
“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加入‘守望者’军团。”
“什么?”元劫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元劫的母亲卢氏却瞬间明白了,她脸上一片骇然:“不行!绝对不行!那是送死的差事!”她声音尖锐起来,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守望者?”元劫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家喻户晓,那是天岚城真正的的利剑,是五大军团里,唯一被允许到泰坦之墙外的军团,也是这世上唯一能挣脱“剑网”笼罩的队伍!
传说他们的死亡率,高的可怕。但也是他们,是仅有的能“合法”踏出天岚牢笼的人!
“爹!您……您是说……”元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睛里瞬间迸发出近乎灼热的光芒,完全盖过了之前的悲愤和空洞,“我能加入守望者?我连一个剑渊都没有,他们能让我加入吗?”
鹤林山看着儿子眼中骤然燃烧的希望之火,那光亮刺得他心脏像被狠狠攥了一把。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给守望者里的不少军官都打造过剑,即便你没有剑渊,没有剑意,我也能设法让你加入守望者,大不了做一些后勤的差事。至于你想斩杀铁甲军,我会帮你打造几样兵器,即便没有剑意,也能使用,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但你可得想好了,这一去 ,九死一生!”
“我去!”元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站起身来,巨大的惊喜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暂时忘却了父亲言语里的沉重警告和母亲的悲泣,“爹!你说得是真的?真的吗?”他一心只想着那扇可能被推开的大门,通往真正天空的门!
鹤林山看着儿子那双明亮得惊人的眸子,里面是纯粹的、炽热的、义无反顾的向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复杂的海洋似乎暂时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再次点头,声音低沉但清晰:“你既然心意己决……我会想办法。”
如同阳光刹那间刺破阴霾,元劫感觉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仿佛身上的枷锁瞬间松开了。他甚至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粹得像个孩子:“太好了!谢谢爹爹!谢谢!我……我去准备!”
“不用着急,要想加入‘守望者’得先加入‘试炼军’,‘试炼军’下个月会开始招募。”鹤林山道,“你要是想去的话,这个月就别贪玩,好好锻炼锻炼。”
“好的,爹!”元劫甚至顾不上母亲的悲泣和妹妹惊惶的眼神,几乎是雀跃着冲出了这间让他压抑太久的屋子,奔向屋外那个冰冷的、却又似乎充满无限可能的黎明中去。
“元劫!”卢氏的呼唤徒劳地消失在门板之后。
“我跟着哥哥!”雨纯紧接着跑出门去。
屋内瞬间陷入更加死寂的沉默,卢氏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你怎么能答应他……你怎么能!那是守望者!进去的人,有几个能全乎着回来的?你不是也说过……”她的话语因哭泣而破碎。
鹤林山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安慰妻子。他依然维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脊背挺首,脸色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峻,沉得像浸透了寒冰的铁。目光紧紧盯着儿子消失的门扉,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外面那个兴奋得在寒风中握拳奔跑的身影。
卢氏抬起泪眼,看着丈夫僵硬无比的侧脸,心中那个不祥的念头愈发清晰,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停止了哭泣,带着一丝绝望的探寻,声音虚弱地问:“他爹……你……你答应他,是……是缓兵之计?等过了这阵,再慢慢劝他……是不是?”她多么希望丈夫说是,哪怕只是欺骗。
鹤林山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妻子。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陈氏完全看不懂的、风暴般的情绪:有痛楚,有决绝,有压抑了太久的某样东西几乎要撕裂平静的可怕迹象。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低沉地、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地开口,声音冰冷而陌生:
“他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他拿起那个空了的药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惨白,碗沿似乎都要被他捏碎。他看着碗底残留的一点黑褐色残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语气像是在回答妻子,又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苍凉和某种早己押上一切的觉悟:
“这或许就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