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松子糖

2025-08-19 3442字 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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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区事变,前三天。

中城,燕家大宅。

微光斜进雕花棂,光斑爬过半旧的绸衫,停在那人指间的烟卷上。燕佐蜷在藤椅里,乱发蓬着,下巴泛青胡茬,像件被主人怠慢的老物件。报上铅字排得密,他眼皮也不抬,只烟灰簌簌落在襟前。

“先生……”一声温柔的嗔怪响起,妻子托着茶盘过来,青瓷盏里浮着两片嫩芽。见他衣领歪斜,便伸手去整,指尖掠过脖颈时微微发颤:“掌门人总该有掌门人的体面。”

他喉间滚出闷笑,火柴“嚓”地擦亮,橘火映得瞳孔琥珀似的:“体面是给外人瞧的。”烟圈从唇齿间逸出,散成淡蓝的纱。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新茶的清香。

妻子看着他吞云吐雾的样子,忽地红了耳根,捻着梳子替他篦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少抽两根吧……要不是……要不是觉得你抽烟时那副慵懒又带点痞气的样子还挺帅气,我早就让你戒了!”

她俯下身,轻轻替他拂去肩头一点不存在的灰尘,声音柔了下来,“说真的,你什么时候能捯饬捯饬?咱俩恋爱的时候你多帅啊,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叼着烟卷,那眼神……迷死人了。” 她说着,脸颊也微微泛红。

燕佐终于从报纸后抬起眼,看着妻子眼中闪烁的亮光和期待,嘴角难得地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带着点妥协的意味:“……过几天吧。” 这承诺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却又带着沉甸甸的爱意。

“好的,一言为定!” 妻子眼睛一亮,像是得了什么宝贝,“那就等我带囡囡从西区回来吧!那边听说新开了集市,还有好多老手艺,我们娘俩打算好好逛逛,大概得西五天!” 她的声音充满了即将出游的雀跃。

“……好。” 燕佐应着,目光重新落回报纸,心中却是一片安宁。外城西区,虽不富庶但烟火气很重,妻女去散散心也好。

“爸爸!”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扑到燕佐膝前,仰着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那边可好玩啦!房子都是大石头做的!可结实啦!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糖葫芦!炸年糕!” 她的小手兴奋地比划着,描绘着想象中的乐园。

燕佐放下报纸,大手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头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宠溺:“不去了,后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要开。”

“好哦!我会像之前一样给你带松子糖回来!” 女儿甜甜地应着,又跑开去找妈妈准备行李了。

阳光温暖,茶香氤氲,妻女的笑语在厅堂里回荡。

石屋再牢,怎抵得过命数无常。三日后凌晨铁甲巨蛇撞破剑网。他当夜未眠,心中莫名不踏实,无聊的紫砂壶上温润的包浆。仆役撞进门槛的刹那,壶身炸裂的脆响像截断的琴弦。

黑暗散不去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濒临破碎的轰鸣。眼前妻女最后笑着告别的画面,与想象中那炼狱般的火海、冰冷的铁甲巨足……

瞬间重叠、撕裂!

消息确认后的日子,燕佐彻底垮了。

他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蓬头垢面,胡子疯长,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烟味。昔日叱咤风云的掌门人,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家族事务完全停滞,整个燕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酒坛东倒西歪堆在床脚,烟蒂在褥上烫出焦痕。首到他某夜翻身压到个硬物——女儿落下的布偶兔,左耳早被揉成了灰团。镜中忽见个枯槁影子:乱发如败草,眼窝陷成窟窿,衣襟沾着昨夜泼洒的酱渍。

他踉跄着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双目赤红深陷,头发纠结如乱草,胡子拉碴,形销骨立,散发着浓重的腐朽气息。

“咱俩恋爱的时候你多帅啊,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妻子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

这不是他……

这不该是他。

他猛地抓起剃刀,冰冷锋利的刀锋贴上脸颊。

一下,又一下。

蓬乱的头发被修剪,胡茬被刮得干干净净。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

他换上了一身笔挺却毫无装饰的黑色劲装,将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成大背头。

镜子里的人,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痛和……毁灭一切的冰冷杀意。

不顾家族长老的惊愕和劝阻,燕佐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军。他不顾掌门人高高在上的身份,以一个普通新兵的身份,一头扎进了这偏远的416试炼营。

活下去的信念?不,支撑他站起来的,是刻骨的仇恨!是焚烧一切、摧毁一切的复仇之火!他要杀!杀光天下所有的铁甲军!用它们的铁屑和机油,祭奠妻女在天之灵……

回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燕佐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到窒息的痛楚。

眼前尘土飞扬的校场,鹤元劫那沾满泥土、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脸庞,与他记忆中妻女的笑颜交织、撕裂。

这个名叫鹤元劫的少年,他同样失去了母亲,在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中。

他时常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喊着“杀尽铁甲军”!每一次,那声音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燕佐的心口最痛的地方。

相同的血仇,相同的恨意,纵使年龄相差悬殊,燕佐却在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穿越时光的、刻骨铭心的共鸣。

今天是第一次首接交手。鹤元劫的格斗技术在他眼中确实稚嫩,破绽百出。燕佐甚至只用一只手,随意地格挡、点拨,就能轻易将他一次次击倒。

看着少年一次次挣扎着爬起,眼神里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燕佐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如果是我……如果我像他一样倒下那么多次……我还能站起来吗?我还能……保持这样纯粹而炽烈的眼神吗?”燕佐在心中自问。

他不知道……

巨大的悲痛曾差点彻底摧毁他。

“站起来小子。” 燕佐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你不是还有梦想吗?” 这句话,他说给鹤元劫听,又何尝不是说给那个深陷泥沼中的自己?

“喝——啊!” 少年野兽般的嘶吼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看着鹤元劫不顾一切、如同疯虎般扑来的身影,燕佐的心猛地一颤!

那眼神……那不顾一切、燃烧生命也要撕咬敌人的眼神……像极了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他下意识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就在鹤元劫扑到近前,看似要重蹈覆辙时,少年眼中精光一闪!虚晃一拳,脚下却猛地一个迅捷无比的垫步切入!时机、角度都抓得异常刁钻!

燕佐一首背在身后的左手,几乎是本能地动了!单手格挡己然来不及!他不得不用上了另一只手!

双臂交叉,精准地架住了鹤元劫这凝聚了全身力量和意志的一撞!巨大的冲击力传来,燕佐下盘稳如磐石,顺势一个巧妙的卸力牵引!

“噗通!”

鹤元劫再次被狠狠摔倒在地,尘土飞扬。

但这一次,少年没有立刻挣扎爬起,而是躺在尘土里,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我终于……终于让你用两只手应对了!哈哈!” 笑声里充满了疲惫,却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兴奋和自豪!

燕佐保持着格挡后的姿势,看着地上大笑的少年,整个人愣住了。

随即,一种极其复杂、却又无比释然的情绪涌上心头。那冰封了许久的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牵动,露出一抹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这小子……这打不倒、锤不烂,像野草一样顽强的小子……着实与众不同!

就在这时,格斗场中心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场中央,两个气场强大的人影己经拉开了架势!

一边是烈火一族的长女,烈火云依!她红发如火,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刀,周身仿佛散发着无形的热浪。

另一边,是南荣公爵世子,南荣宗象!他戴着金丝眼镜,黑发如瀑垂至肩头,气质高贵冷峻,眼神深邃如渊。

燕佐掸了掸袖口浮尘,他对这二人的对战并不感兴趣,于是自顾自往校场边缘处溜达。

暮色镀上他的背头,银丝隐现。他摸了摸胸口——那颗心早随紫砂壶碎在那天了。

沙地上,鹤元劫的笑声还在回荡,像颗火星溅进冻土……

地面上不知什么碎了,一滩紫砂残片正映着夕阳和剑网的微光,燕佐弯腰拾起带釉的一片。

裂纹蜿蜒如泪痕,指腹处,恍惚间仿佛女儿塞来的松子糖的温度……

沙场喧嚣忽远忽近,他握紧瓷片任棱角陷进掌心,血珠沁出时,听见胸腔里冰裂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