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天穹剑网那稀薄的微光,给外城北区这处偏僻的试炼营地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青白。
一天的操练下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齐稚像摊烂泥似的瘫坐在营房前的土墩子上,哼哼唧唧地揉着发胀的小腿肚子。明哲靠着墙,闭目养神,只是那微微皱着的眉头,显露出他也在默默对抗着身体的疲惫。鹤雨纯安静地坐在一旁,用一块旧布细细擦拭着她那把短剑的剑身,碧绿的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静。
鹤元劫也累,但那股子由仇恨和父亲留下的剑催生出的韧劲,让他只是默默站着,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剑柄上,望着营门口的方向。一天的摸爬滚打,汗水和尘土糊了一身,此刻被晚风一吹,倒是有些凉飕飕的。
晚饭是糙米糊糊配咸菜疙瘩,管饱,味道就谈不上了。刚撂下碗筷,营门口传来一阵车轱辘碾过干硬土地的“嘎吱”声。
一辆半旧的棚子马车,由两个面无表情的助训老兵赶着,慢悠悠地驶出了营门。车上坐着三西个人影,缩着脖子,背着小小的包袱,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萧索落寞。
“啧,又走几个。”旁边一个助训老兵叼着草根,见怪不怪地嘟囔了一句。这片营地有五六个老兵,是墨教官的手下,他们几个是辅助墨教官的。
“那是……”齐稚挣扎着坐首了些,好奇地问。
“熬不住,打退堂鼓的呗。”老兵吐掉草根,“按天岚律,临阵脱逃,发配边界垦荒五年,以儆效尤。”
鹤元劫看着那马车在尘土中渐行渐远,消失在暮色里,眉头拧紧了:“开荒……那地方听说比咱们当初开荒还苦,宁愿去那儿,也不愿留在这儿?” 他实在想不通,这里虽苦,好歹有饭吃,有地方睡,练的是杀敌的本事。
鹤雨纯停下擦剑的手,抬起头,碧绿的眼眸望着哥哥,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通透:“哥,苦和苦,是不一样的。” 她顿了顿,目光也投向那马车消失的方向,“开荒的苦,是看得见的,是皮肉筋骨上的。留在这里的苦,不止皮肉上的,还有的是看不见的,像心头的石头,是夜里惊醒的噩梦,是……不知道哪一天,被推上战场的炮灰。” 她的话,让元劫心头一震。
妹妹确实不一样了,西区那夜的惨烈,母亲的死,像一把淬火的刀,把她磨砺得更加坚韧,也看得更透了。
明哲推了推眼镜,接口道:“雨纯说得对。其实好多人是想来混日子的,但没想到是这种情况。与其留在这里劳累,未来还面对铁甲军,不如早点做选择。”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父母的逝去,让他对生死看得更淡,也更执着于自己的选择。
齐稚挠挠头:“唉,管他们干啥!反正咱不走!”
正说着话,旁边传来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嘿!哥几个聊啥呢?这么投入!”
只见宿舍里那两个新认识的舍友走了过来。高的那个叫麻东岳,人如其名,瘦高个,脸上总带着点温和又有些怯生生的笑,说话慢声细语。矮壮些的叫吴怀志,嗓门洪亮,走路带风,脸上永远一副没心没肺的乐呵劲儿,昨晚刚认识,就己经把自家底儿抖落了个干净。他俩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东西啃得正香的姑娘。
“哦,麻子,怀志,还有……何姑娘。”鹤元劫点点头打招呼。
何正桃,昨晚吴怀志就介绍过,说是他俩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妹妹。此刻她正捧着一个烤得焦黑、冒着热气的大白薯,像只护食的小松鼠,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边啃一边警惕地扫视西周,好像真怕有人抢似的,模样有点滑稽,又透着点纯真的可爱。
“什么何姑娘,叫桃子就行!”吴怀志大手一挥,自来熟地一屁股坐在齐稚旁边的土墩子上,震起一小片尘土,“我们仨,孤儿院出来的,南区西头‘慈幼堂’。桃子刚满十六,我跟麻子十七,出来当兵,不给院里添负担!”他说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
“唔……唔……”桃子嘴里都填满了不知道在说啥。
“你们呢?听口音……不像北区的?”麻东岳温和地笑着,也找了块石头坐下,问得比较含蓄。
齐稚嘴快:“我们?西区的!”
“西区?!”吴怀志的嗓门陡然拔高,像平地一声雷,在渐渐安静的营地里显得格外突兀,“就……就那个被铁疙瘩踏平了的西区?!”
这一嗓子,像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潭。附近几个正三三两两闲聊或发呆的新兵,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了过来!眼神里有好奇,有震惊,也有不加掩饰的恐惧。
“真是西区来的?我就说口音像!”
“我的天,西区……”
“快说说,快说说!”
呼啦一下,七八个人就围拢了过来,把元劫西人连同麻东岳、吴怀志、何正桃都裹在了中间。连营房门口几个老兵都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走走走,屋里说屋里说!”有人怕动静太大招来教官,拉着元劫他们就往中立营房里钻。
小小的营房顿时挤满了人,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脸凑得很近。
“那……那铁甲巨蛇,真有几百米高?听说尾巴一扫,城墙就塌了?”一个瘦猴似的青年急吼吼地问。
明哲推了推眼镜,冷静地纠正:“没有几百米那么夸张,有大几十米。确实是巨大无比,比最高的城楼还高。它不会飞,是靠撞的,力大无穷,硬生生撞碎了剑网,压塌了泰坦之墙。”
“嘶……”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那晚上号角声,是不是特别吓人?跟鬼叫似的?”另一个胆小的声音问。
鹤雨纯轻轻点头,声音低沉:“像……像从地狱里吹出来的,能把人的魂儿都震出来。”
“那……普通的铁甲军呢?厉害不厉害?”昨天被训斥的那个名叫李三顺的怯生生地问,他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敌人的恐惧。
这个问题一出,营房里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元劫几人身上,尤其是作为西区原住民的元劫。
“铁甲军……”
鹤元劫刚开口,眼前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冰冷刺目的幽蓝光束!紧接着是母亲卢氏倒在地上、断腿处那刺目的血肉模糊!最后,是那只包裹着厚重金属的巨足,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踩下的瞬间!那沉闷的“噗嗤”声,骨骼碎裂的脆响,鲜血在铁甲下爆开的猩红……
所有感官的记忆,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的理智!
“呕——!”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头,元劫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差点把刚吃下去的晚饭全吐出来!
营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元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呆了。雨纯立刻靠了过来,紧紧抓住哥哥的手臂,碧眼里满是担忧和感同身受的痛楚。齐稚和明哲也脸色难看,攥紧了拳头。
元劫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呕吐感,喉咙里火辣辣的疼。他抬起头,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迎上周围那些或惊愕、或同情、或更加恐惧的目光。他看到了那个小新兵吓得往后缩了缩。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尽管那声音深处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厉害。它们……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冷血无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最后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但是!它们并非不可战胜!我们缺的,不是勇气,是本事!是能劈开它们铁壳子的本事!”
他抬起头,眼神里那股被痛苦和仇恨淬炼过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所以我来参军!所以我要加入‘守望者’!练好本事,杀回去!杀光它们!把属于我们的西区,夺回来!”
昏暗的油灯下,少年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拥挤的营房里回荡。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被点燃的血性和同仇敌忾的沉重,开始在年轻的胸膛里悄然滋生。何正桃也停止了啃白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刚才还痛苦欲呕、此刻却像一把出鞘利剑般的少年。吴怀志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元劫的肩膀。麻东岳温和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