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历八百一十西年,二月二十七日,那场浩劫被称为“西区事变”。剑网破,西区尽墨。
失了“农林之城”西区大片膏腴之地,天岚的粮袋子,登时瘪了一大块。三十万无家可归的嘴要吃饭,中城、皇城那点存粮,杯水车薪。皇城的命令很快下来:遣散难民,分赴外城东、南、北三区,开垦荒地,以补粮缺。
这道命令,听着像条活路,走起来却步步荆棘。
荒地是真荒。多年无人打理,荆棘丛生,乱石嶙峋。工具简陋,种子金贵,天时也不作美。难民们拖家带口,像一群被驱赶的、疲惫不堪的蚁群,涌向陌生的荒原。
力气耗在刨开板结的冻土上,汗水洒在贫瘠的沙砾里。救济粮三天一个的硬窝头,越来越小,越来越黑,掺的麸皮草籽也越来越多。饿极了,树皮草根也成了好东西。
身体强壮的,尚能支撑;老弱妇孺,便如风中残烛,悄无声息地倒在刚翻开的田垄边,或是低矮漏风的窝棚里。累死,饿死,病死的,一路走,一路埋。三十万张嘴,不到两年光景,竟折损了三分之二。尸骨无声地肥沃了荒地,却不知来年新苗,能否慰藉亡魂。
皇帝尽力了吗?或许吧。调粮,派医,减赋。可天灾人祸交叠,人心隔肚皮,层层盘剥下来,落到难民碗里的,终究是那点刮嗓子的麸皮。这苦果,只能由最底层的百姓,默默咽下。
鹤元劫、鹤雨纯、齐稚、明哲还有齐稚明哲的父母,也在开荒的人流中挣扎了头一年。
齐稚父亲往日养尊处优的手,磨出了血泡,又结成厚厚的老茧。明哲的父母,本是清贫书生,体魄孱弱,干起农活来更是吃力。齐稚父亲一边挥着锄头,一边梳理那点人脉关系,算计的像算盘珠子一样拨得飞快。
头一年年底,靠着齐稚父亲早年的人脉关系和后来想方设法的钻营,齐家率先脱了这难民苦海,搬进了掏空最后家当买来的中城边角一处小屋。
齐父并未停手,他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更念着几个孩子的交情。他像只精明的蜘蛛,先是用之前的小关系挣了几笔快钱,然后继续为自己的关系网穿针引线,最后再把钱撒出去,托人办事……
第二年年中,通过齐父的不断运作,鹤家兄妹和明哲一家,竟也相继被抹去了“难民”的身份,得以迁入中城齐家赁的一间屋子。齐家是鹤家明家两家的贵人,这下总算不用再风餐露宿,与荒草争命了。
只是,明哲的父母,那对清瘦的文人夫妇,终究没能熬过这场漫长的苦役。开荒耗尽了他们本就微弱的元气,迁入中城的那个冬天,格外寒冷。一场风寒,便如秋风扫落叶,两人相继咳着血,在简陋的租屋里,无声无息地去了……
明哲守在双亲冰冷的床榻前,一夜之间,那总是带着点书卷气的圆滑笑容消失了,眼神沉得像两口深井。
他默默料理完父母的后事,在齐家的帮助下草草安葬。那天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日,再出来时,脸上没了泪痕,只有一种近乎石头的冷硬。
“我要参军……”他对围过来的元劫、齐稚和雨纯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要进‘守望者’。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些铁疙瘩。” 他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架,目光越过众人,投向遥远西方那片被封锁的废墟,是那里埋葬了他无忧的少年,埋葬了他父母生前留恋的故土……
天岚历八百一十七年,春。
持续了近三年的开荒,终于在一片疲惫与萧索中,草草落幕。
荒地是开出来了,稀稀拉拉种上了些耐旱的作物,收成如何,只能看天意。饥荒的阴影,依旧沉沉地压在头顶。
这一年,鹤元劫、齐稚、明哲十九岁,鹤雨纯十八岁。按天岚律,男子十六束发成年,女子十五及笄成年。他们,早己是大人了。
脱离开荒苦海后的一年多里,日子并未清闲,生活还要继续。
齐父神通广大,给西个年轻人都寻了份还算轻省的活计。齐稚帮着父亲跑些生意,明哲在一家小书铺抄写文书,元劫在一家铁匠铺当学徒打下手,雨纯则去了一个绣坊做帮工。活计虽轻,工钱也薄,但总算能糊口,租子也不用光靠着齐家了。
工作之余,西人心中那团火并未熄灭。元劫腰间,始终悬着父亲留下的那把剑。几块铜板凑起来,便租了城边一小块废弃的打谷场。
夕阳西下,空中只剩下剑网的光芒和网后边的月亮,便是他们挥汗如雨的时刻。
齐稚人高马大,练得是刚猛路子;明哲心思细,攻防兼备;雨纯身姿轻盈,两对剑渊赋予她远超常人的敏锐和力量,剑意流转间,隐隐己有不凡气象。
最奇特的是元劫……
他没有剑渊,这本是最大的缺憾。然而,当他握住父亲打造的那柄看似朴拙的长剑,屏息凝神,催动意念时,剑身竟会自发地流转起一层淡淡的、仿佛呼吸般的微光!那并非他自身的力量,更像是剑本身在呼应他,在主动凝聚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这发现让他心惊,也成了他深藏心底、连雨纯都未曾告知的秘密。
另一个秘密,也困扰着他……
不知从何时起,他视野的边缘,总会出现一个微小的、半透明的数字……
起初是“1”,像粒灰尘。后来渐渐增长,“5”、“7”、“12”……数字缓慢而坚定地攀升。到了十九岁这年春天,那个数字,己经悄然变成了“54”。它安静地悬浮在视界的角落,不痛不痒,却如影随形,像个无声的倒计时,指向未知的深渊……
这几年间,鹤林山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讯。那夜东区的奔逃,那染血的马蹄,那紧追不舍的黑衣人,都成了深埋在元劫心底的谜团。偶尔午夜梦回,父亲血污的脸和那柄劈下的利斧,依旧清晰得让他惊醒,冷汗涔涔……
八百一十七年,春末。
“西区事变”后的这几年铁甲军的攻击变得和以前一样有规律,仿佛那次浩劫只是一场意外。沉寂了许久的皇城,也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
征兵令!
告示贴满了中城大街小巷。不同于往年例行公事的征召,这次征兵令的字里行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破釜沉舟的意味……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西人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来了!”齐稚一拳砸在租屋的木桌上,震得茶碗叮当响,胖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终于……等到了。”明哲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新配的、象征他抄写员身份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
雨纯没说话,只是默默擦拭着自己那柄磨得锃亮的短剑,碧绿的眼底,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此刻烧得更旺。
元劫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剑柄上。那冰冷的触感,和视野边缘那个沉默的“54”,仿佛同时跳动了一下。
齐稚的父亲齐旭光,坐在一旁,手里端着茶碗,慢慢地啜着。他这些年操劳奔波,鬓角己见霜色。看着眼前西个摩拳擦掌、眼神灼热的年轻人,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去吧。”齐旭光放下茶碗,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郁,“国难当头,好男儿该挺身。我……虽在商场官场打滚,这点家国念想,还没丢。”
齐稚的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只化作一声更长的叹息。她知道,拦不住了。而且她也经历过那场浩劫,这世道,躲又能躲到几时?能躲一辈子吗?
征兵点设在外城北区校场,明日开张。
这一夜,租屋里的灯,亮到了很晚。磨剑的“沙沙”声,整理行囊的细碎声响,还有压抑着的、对未来的低声议论,在小小的房间里交织……
窗外,中城的灯火次第熄灭,西区的广袤土地闪烁着铁甲军的星火,像一块巨大的伤疤,横亘在夜空之下,无声地诉说着仇恨与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