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露珠子钻进鹤元劫的发根,激得他猛地从草坡上弹坐起来,像条离水的鱼……
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撞,喉咙里泛着梦魇留下的铁腥气,喘气都带着火星子燎过的疼。他抬手一抹脸——湿漉漉的,是泪痕,在晨光里凝成了冰碴子,比露水重,也比露水烫!
方才的梦魇碎得抓不住……
铁甲军的影子!
枪炮的尖啸!
撕心的哭喊声!
都化了烟……
记忆像指尖的流沙,越想抓紧,流失得越快。唯有那扭曲怪诞的战场影像刻在脑海,浓郁到粘稠的血腥气深入鼻腔,还有那骨头被巨大力量碾碎时沉闷又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黏在耳膜上,甩不脱…………
他狠狠甩头,黑发扫过前额,搅得肺腑里一片冰碴子似的绝望。
“哥,你……哭了?”妹妹鹤雨纯的声音细细的,像草叶尖上的风。
……
天岚城矗立在莽苍苍的野地上,活像枚生铁打的印章,套着三重圈,便是那三道城墙。城外头,荒原漫到天边,风卷着沙粒子打旋。看不见的凶险,藏在每粒躁动的沙土里——混沌深处,数不清的铁疙瘩正冷眼瞅着这座孤城……
铁甲军团。
这是一种尚不明晰的畸形产物——它们用光刃撕开黎明,用脉冲炮湮灭星辰,当它们如山峦般的身影笼罩战场时,幸存者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逐渐被金属轰鸣吞没的心跳……
数百年来,它们无休止的攻击着这片孤城,但一切攻击手段都徒劳地撞击在无形的屏障上,却只能留下瞬间的火花与气爆声,以及徒劳无功的溃退与消散。
那屏障,是看门人军团所筑,名为“天穹剑网”。
城墙并非冰冷的岩石堆砌,其上密布着金属甲板,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凝的金属光泽。看门人军团的剑者个个身披金甲,像一组组坚固的铆钉,嵌在城墙顶端宽厚的步道上,每人腰跨一柄深幽无光的沉重大剑,那是他们“编织”剑网的工具……
随着某位看门人小队长铁铮一声低沉有力的嘶吼刺破喧嚣:“剑意——出!”
“锵啷啷——”几位看门人将巨剑举过头顶。
“合!”铁铮第二声令下,数道剑意瞬间拧成一股磅礴巨流。剑身纹路上金光急速蜿蜒,延伸出锐利的光丝彼此缠绕、联结,最终与整张“天穹剑网”融为一体。
像这样的看门人小队大约有两千个,每个小队大约有十人上下。小队按照编号奇偶交替运转,每班十二小时。
数百年来,他们有秩序的轮替,无休止的在这座天岚城最外层的“泰坦之墙”上,展开着这张坚不可摧、流动不息足以笼罩整个天岚城的金色巨网。
这便是“天穹剑网”。
城外铁甲军的各种攻击,如同蚍蜉撼树,徒然搅起剑网表面阵阵金波般的涟漪与刺耳气爆,却终无法再进一步,瞬间溃散成虚无。
剑鸣声在城中微弱回荡了几息,终究归为沉寂,十二小时一次的看门人军团交接班又一次圆满结束。头顶那道恢弘灿烂的金色网络依然流动着微光——看门人军团的剑意凝成的铠甲,依旧撑开在城池上方,无有半分松懈。
外城人早看惯了这景,当作天落星星看。外城本名“农林城”,土厚,种庄稼养牲口。屋子是粗石垒的,厚实,比不得中城皇城的精巧。此刻正是烧晚饭的时辰,家家烟囱冒着青烟,空气里糅着柴火味、牲口粪味、新麦饼的焦香。巷子里,商贩收起没卖完的干货,孩童们聚在一起,模仿着刚才半空骤然闪亮的金色闪光与随之而来的低沉轰鸣……
“看呀!天灯爆啦!”鼻涕娃拍手嚷。
“嗤!昨夜黑时更亮!”另一个娃撇嘴,袖口油亮亮地反光。
一旁的小酒馆里飘出酒香,酒香里混着粗粮饼子味、汗味,还有一种被反复擦拭也未能除尽的、劣质麦酒渗入木头缝隙的酸馊气味,浓稠得搅不动……
酒客们正为下个月铁甲军大规模袭击的次数下着赌注,盘算着输赢银钱,彼此争论得唾沫横飞。一切井然有序,平静日常并未掀起波澜,仿佛那头顶的巨响只是寻常的风声……
没人留意墙角黑影里缩着个半大少年。面前矮桌裂了缝,粗陶碗豁着口,盛着半碗浑黄液体,浮着星点油花。碗边缘豁了口,一道小小的裂纹向下延伸……
他盯着碗,一动不动,任由周遭“下五”、“下七”、“至少十次,赌一锭银子!”的声浪将他包围又推开。那些关于穹顶之外袭击频率的赌注争论,刀刮般刮擦着他的耳膜。
他猛端起碗,灌了一大口。温吞的劣酒滑过喉咙,只留下草根似的涩,化不开堵在心口的硬块。这味儿和他身上的皂角气打架——他前晌刚拿丝瓜瓤子狠搓过身子,泥垢掉了,别的却像渗进了皮里。身上这件簇新的黑麻短打,是礼的衣裳,此刻裹在身上,紧绷绷的像层死皮。
他的天地,被那层淌金流光的剑网压扁了。它隔开铁甲军的炮火,也隔断了野地的风、没名的野花、望不到头的荒原、传说中的大海!
成年礼?不过是给驴子套了新鞍!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粗得像老树根,掌心结着硬茧——是锄把、镰刀、犁耙磨出来的。他猛一攥拳,骨节“咔吧”轻响,里头憋着股蛮牛劲!
可“剑意”……
这该是流淌在每个人血液深处、与年岁增长一同苏醒的力量,如同春草发芽般自然的天赋,到他身上,成了晒裂的盐碱地……
孩童们嬉闹着比划剑术,此刻像针,扎进他骨头缝里。他不要当这金笼子里的铆钉——那样的荣耀,他够不着,也不稀罕!
他渴望的,根本不是穿上那身金灿灿的铠甲,成为这巨大囚笼中的一根铁条——那样的荣耀,他或许永远不会拥有了,他也不想拥有!
他想要撕了这网!用牙啃,用指甲抠,用这身使不出半点剑意的糙肉!把铁甲军、炮火、血泥,连同这闷死人的“太平”,统统踩进烂泥里!
一股燥火从胃里翻腾起来,首冲脑门。这股热意并非来自寡淡的酒浆,而是来自更深沉的地方……
他昏了过去。
昏沉之中,他仿佛看到了——真正的天空!不再是透过黄金琥珀窥见的扭曲光影,而是无垠的、冰冷的、暮色苍茫的灰蓝!
一股铁锈混着血腥的野风,刀子般扎进来!是网子外的味道!没遮掩,没虚饰,赤裸的生死场!
灰天下,无数黑点涌来,闪着冷光。金属摩擦的“咔嗒”声碾碎空气——铁甲军团!他梦里要嚼碎的敌人!来了!而他,赤条条立在天地间,攥着空拳!
“杀——!”幻境里,他吼声被怒气压扁。管它是什么怪物,他要撕开铁皮,听骨头在重压下迸裂的闷响!
“哐当!”粗陶碗砸在油桌上。浑酒泼出来,在木纹里爬,映着油灯苗和他攥得青白的指节。
他睁眼。一只青布鞋踩在他吐的秽物上,一只手轻轻拍他肩头……
“哥……家去罢。”鹤雨纯嗓子发哽,像含着口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