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艺术区,一片由旧工业厂房野蛮生长出的创意集群。
斑驳的红砖墙被常春藤的触手紧紧缠绕,巨幅涂鸦在宣告着不羁,后现代雕塑扭曲着钢铁的呐喊。
空气中,咖啡香、油脂味和松节油的刺鼻感奇妙地混合,发酵成一种属于梦想家和失意者的独特荷尔蒙。
这里是海城独立艺术家的圣地,也是一个用才华和落魄交织而成的巨大舞台。
“回声谷”录音棚,就盘踞在C栋三楼最显眼的位置。
它那巨大的落地窗和极简风的招牌,在一众颓废文艺的工作室中,像个西装革履的金融精英闯进了波西米亚派对,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气势逼人。
陈默,背着半旧的吉他包,一身洗得发白的卫衣配牛仔裤,将自己完美伪装成一个慕名而来、内心忐忑的音乐系学生,推开了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厚重隔音门。
门内,是另一个宇宙。
灯光是精心调校过的暖色调,墙上挂着几幅看似随意、实则能换一辆豪车的现代艺术画。
空气中浮动着高级酒店大堂才会有的定制香薰味,一丝不苟地掩盖了所有属于“艺术”的混乱气息。
前台背后,是一整面用白金唱片和奖杯砌成的“功勋墙”,金光闪闪,刺得人睁不开眼。
陈默虽一个都不认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面墙对所有初出茅庐者发出的无声咆哮——“看,这就是成功!”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前台小姐姐的微笑像用尺子量过,甜美又标准。
“你好,我……我找刘建,刘经理,我们通过电话。”陈默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这阵仗镇住的局促。
“您就是陈先生吧?刘经理等您多时了,这边请。”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滚圆、头发用发油梳得像镜面一样的中年男人,便满面红光地从办公室里“滚”了出来,正是电话里那个热情到烫手的刘建。
“哎呀!陈默老弟!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快,快请进!”刘建不由分说,一把攥住陈默的手,像摇晃可乐瓶一样用力晃了晃,那股子熟稔劲,仿佛他们不是初次见面,而是准备拜把子的兄弟。
陈默几乎是被他拖进了会客室。
刘建行云流水地泡上一壶茶,唾沫横飞地开始了的表演:“老弟,先坐!瞧瞧我们这环境怎么样?我敢拍着胸脯说,这硬件,全海城能跟我们叫板的,不超过三家!”
他指着墙上那些金唱片,像在炫耀自家的军功章,“看见没?这都是从咱棚里走出去的金曲!当然啦,最大牌的那些,为了客户隐私,咱们不能挂。但懂行的,都懂!”
陈默顺从地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内心毫无波澜,犹如深井。
他知道,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对一个真正走投无路的人而言,是裹着蜜糖的致命毒药。
它们代表着专业、人脉、以及通往成功的唯一捷径,足以让林清寒那样渴望证明自己的人,卸下所有防备。
“刘经理,你们……太专业了。”陈默由衷地“赞叹”,声音里透着一丝颤抖,“我昨天听您说,你们有个‘新人扶持计划’?”
“没错!”刘建一拍大腿,像是等这句台词等了半天,“我们老板说了,现在的乐坛乌烟瘴气,全是资本游戏,有才华的年轻人想出头?难于上青天!我们‘回声谷’,就是要干点扶助真正艺术家的事,不看背景,不看人脉,只听作品!”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表情变得神圣而庄重:“老弟,不怕告诉你,昨天我把你们‘初见工作室’和林小姐那首《初见》给我老板听了,他听完,就说了一个字——‘绝’!”
陈默的眼皮几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这么快就汇报给了“老板”?
看来,鱼儿比想象中更着急。
“我们老板当场拍板!”刘建的音量拔高,充满了戏剧性的慷慨激昂,“他说,这种级别的天才,要是被埋没了,是整个华语乐坛的损失!所以特批,你们工作室所有项目,录音棚使用费,永久五折!不仅如此,我们还免费提供业内最顶级的混音师,亲自给你们操刀!”
陈默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如果说五折是诱饵,那“免费顶级混音师”,就是那根闪着寒光的、带着倒刺的钩子。
这意味着,他们要的不仅仅是钱,更是要深度介入后期制作,彻底掌握作品的生杀大权。
一旦让他们拿到分轨文件,能动的歪心思就太多了。
“太……太感谢了!”陈mock表现出被巨大惊喜砸晕的激动,双手紧紧握住茶杯,以掩饰眼底冰封的寒意,“刘经理,您这……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好说好说!都是为了艺术嘛!”刘建见他“上钩”,脸上的肥肉笑成了一朵油腻的菊花,“来,我带你参观参观我们的‘军火库’,让你开开眼!”
他领着陈默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录音室外。
玻璃墙内,巨大的调音台如同一艘星际战舰的驾驶舱,密密麻麻的旋钮和推子闪烁着幽光。
机柜里,各种昂贵的压缩器、均衡器、效果器指示灯交替明灭,一切都完美得像个陷阱。
一个戴黑框眼镜、气质斯文的男人正坐在调音台前,姿态专注。
“这位是王老师,我们这的首席制作人。”刘建的语气充满了崇拜,“王老师可是圈内大拿,给好几位天王天后录过专辑的。”
王老师闻声回头,扶了扶眼镜,对陈默露出一个矜持中带着权威的微笑:“你好。”
“王老师好!”陈默九十度鞠躬,把一个后辈的恭敬演绎得淋漓尽致。
“小刘跟我说了。”王老师的声音温和得像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你们年轻人的作品我听了,很有灵气,旋律抓人。让我想起了当年刚出道的周逸飞,也是这般才华横溢。”
来了。
陈默心中冷笑,对方终于在不经意间,抛出了那个关键的名字。
这是试探,也是一种身份的绑架,暗示他们和周逸飞是同一种“伯乐”。
“周逸飞老师是我的神!”陈默立刻化身狂热粉丝,眼中射出崇拜的光芒,“您竟然还认识他!”
“何止认识,老朋友了。”王老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逸飞这几年是真火,就是太忙,创作上分身乏术。前阵子还跟我抱怨,说现在的好苗子,都太低调,不好找啊。”
一句话,信息量爆炸。
既炫耀了和周逸飞的私交,又暗示了周逸飞对“新人”的“渴望”,更是在刺探陈默这个“神秘作者”的底细。
完美印证了之前的推断:对方只关心商业噱头,急于找到那个能持续供货的“X”。
“是啊是啊,”刘建在一旁敲边鼓,“所以我们才要做扶持计划嘛!王老师,您给这位小兄弟传授点经验。”
王老师点点头,转向陈默,语气切换成布道模式:“一首好歌,从Demo到成品,后期是关键。比如你们那首《初见》,人声清亮是优点。但在我看来,如果录音时用U87话筒配Neve话放,让人声的颗粒感更足,后期再用多段压缩把气息的细节推出来,质感和商业性会完全不同。”
他说的每个词都金光闪闪,像是在无私地传授屠龙之技。
但陈默听完,己在心中给他判了死刑。
这是个骗局。
《初见》的灵魂在于林清寒声音中的空灵与纯粹,而U87配Neve话放,是录制摇滚或R&B时追求温暖厚实的经典组合。
用在林清寒身上,只会让清泉变成糖水,彻底毁掉意境。
他根本不懂这首歌,他只懂一堆昂贵的设备型号和所谓的“商业公式”。
陈默不动声色,继续扮演那个求知若渴的海绵宝宝。
“王老师,您太专业了!”他挠挠头,一脸憨厚,“我就是个野路子,很多不懂。正好有个编曲问题想请教您。”
“讲。”王老师微微颔首,尽显大师风范。
“是这样,”陈默抛出了那颗精心打磨的探针,“我写了首新歌,空灵安静的民谣,只有一把木吉他。但我录完后,总觉得人声和吉他的频段打架,声音发闷。我听说可以用‘动态均衡’解决,但也有人说应该录音时用两支话筒录成立体声,利用相位差来规避。您觉得哪种更好?”
这是一个淬了毒的问题,首指录音和混音的核心,没有大量实战经验的人,根本接不住。
王老师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明显僵硬了零点一秒。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傻小子”会问出如此刁钻的问题。
他沉吟片刻,含糊其辞道:“嗯……这个问题,两种方法都行,看习惯。立体声录制法更经典,但对房间声学要求高。动态均衡是后期手段,更可控,用FabFilter Pro-Q3插件,在人声出来时,自动衰减吉他对应频段,立竿见影。我推荐你们新人用后者,简单高效。”
破绽百出。
陈默在心中敲下了法槌。
用相位差规避冲突是极高阶的技巧,稍有不慎就会让声音空洞无力,真正的专家绝不会轻易推荐给新人。
而最致命的破绽是,他把“动态均衡”和“侧链压缩”两个基本概念,完美地搞混了!
根据一个音轨信号去自动处理另一个音轨,这是典型的侧链技术。
而动态均衡,是在自身频段超过阈值时才触发的均衡。
一个连基本概念都分不清的“首席制作人”?
这己经不是水货了,这就是个演员。
这个“回声谷”,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他们用专业的表现和巨大的优惠,引诱你走上屠宰台,一旦交出最重要的分轨文件,你的命脉就彻底落入了周逸飞手中。
他可以毁掉母带,可以做出劣质版本抢先发布毁你名声,甚至可以拿你的干声去拼接、AI换脸,玩出更恶毒的花样。
“原来是这样!”陈默脸上绽放出恍然大悟的光芒,心中的杀意却己然沸腾,“王老师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太感谢了!谢谢您,谢谢刘经理!”
他再次“激动”地握住刘建的手,“我得赶紧回去跟搭档商量!这么好的条件,我们没理由拒绝!等我们商量好,马上过来签合同!”
“不急不急,好事多磨嘛!”刘建笑得像一尊弥勒佛,用力拍着陈默的肩膀,“老弟,记住,我们‘回声谷’的大门,永远为你们这种真正的天才敞开!”
陈默点头哈腰地告辞,转身离开。
当他走出C栋大门,重新沐浴在阳光下的那一刻,脸上所有谦卑、激动、崇拜的表情,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渊般的平静与冰冷。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清寒的电话。
电话秒接。
“怎么样?”林清寒的声音里满是焦虑。
“学姐,”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钢铁般的决断,“瓮很大,也很精致。”
他顿了顿,看着不远处墙上那个张牙舞爪的涂鸦,一字一句地说道:
“现在,轮到我们来选,该用什么方式,把这个瓮……彻底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