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城,城区边缘。
一家挂着,褪色中文招牌“老孙记猪脚饭”的简陋餐馆。
油腻的塑料桌布,嗡嗡作响的老旧吊扇,空气里,混杂着廉价香料、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这里聚集着,三教九流。
疲惫的卡车司机,埋头扒饭,眼神闪烁的掮客,低声交谈……
几个穿着,不合身迷彩服的当地武装人员,懒散地靠在墙角,油腻的枪,随意地搁在脚边。
林苟和老周,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面前是两碗,几乎没动过的猪脚饭。
林苟的神经绷紧,他能感觉到,那些武装人员偶尔扫过来的、带着审视和贪婪的目光,像秃鹫在打量猎物。
邻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突然拍桌子大骂,污言秽语,喷薄而出,同桌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无人制止。
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孩子,正偷偷从客人盘子里,抓走一块肉,动作快得像只老鼠。
……
混乱、无序、危险,像粘稠的沼泽……
包裹着这里的每一寸空气。
和平与安定?
在这里……
那是一种遥不可及,昂贵的奢侈品。
……
老周看似随意地坐着,但林苟注意到,他放在桌下的手,指尖正有节奏地,轻敲着大腿外侧——
这是他在观察环境、计算路径和威胁等级时的习惯。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
掠过每一个食客,每一个出入口,每一扇,可能藏着窥视的眼睛的窗户。
“老孙会来?”林苟压低声音,几乎淹没在餐馆的嘈杂里。
“他会来,但未必安全。”老周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这里是他的店,也是他的牢笼,眼睛太多。”
话音刚落……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油腻厨师服的中年男人,端着一壶茶水,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他便是老孙。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愁苦和恐惧,眼窝深陷,眼珠浑浊,布满血丝。
他走到桌边,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
“两…两位老板…加…加茶?”老孙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倒茶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溅出一些在桌上,他慌忙用袖子去擦。
就在他弯腰,擦拭桌面的瞬间……
老周的手指,极其隐蔽、极快地在桌面上叩击了三下,一个特定的节奏。
老孙擦拭桌面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和绝望。
“加茶。”老周的声音不高,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老孙的眼睛。
“老板,这猪脚…新鲜吗?” 这是约定的暗语。
老孙的身体,猛地一颤……
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倒茶的动作停了下来,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弯了。
他飞快地、恐惧地瞥了一眼,门口那几个武装人员的方向,嘴唇哆嗦着……
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急促地说:“别…别问…快走…求你们快走……”
“我们要找的人,在宏泰?”
老周不为所动,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压迫感。
老孙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
……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粗鲁的吆喝,和一个武装人员不耐烦的拍桌声。
老孙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首起身,脸上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收拾茶壶,动作慌乱不堪。
“老孙!”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
门口一个斜挎着AK、脸上带着刀疤的武装头目,朝这边喊道:“磨蹭什么?给梭温将军的饭菜,准备好了吗?”
“好…好了!疤…疤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老孙的声音带着哭腔,忙不迭地应道,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
刀疤男,狐疑地扫了林苟和老周一眼……
目光在他们身上,普通的泰国商人打扮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才骂骂咧咧地转回头去。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老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身体前倾,假装去拿林苟面前那只,几乎没动过的饭碗,手却“失手”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打翻!
“哎呀!对…对不起老板!对不起!”老孙惊慌失措地道歉,手忙脚乱地,用抹布去擦流淌的茶水。
就在这混乱的遮掩下……
老孙沾着茶水的手指,在湿漉漉的桌面上,极其迅速、极其隐秘地,画下了三个颤抖的字母:
“S O S”
画完的瞬间,他猛地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死死盯着老周和林苟,那眼神里,有刻骨的哀求,有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口型无声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人质!”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整个人都佝偻下去,抓起打翻的茶盏和抹布,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逃回了后厨,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躲避的、暂时的避难所。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在餐馆的嘈杂和混乱中,除了林苟和老周,无人察觉。
……
林苟看着桌面上那,正在迅速蒸发消失的“SOS”水痕,再看向后厨那扇,摇晃的破门,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老孙无声的呐喊“人质!”。
老孙绝望的眼神,让林苟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
他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
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他低声问老周:“能救吗?”
老周眼神锐利地,扫过后厨方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现在不行,眼睛太多,人质位置不明,强动他全家必死。”
林苟眼神一暗……
但一种强烈的、不甘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里不仅仅是混乱,更是一个巨大的、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每个人,都被无形的锁链捆绑着,挣扎求生。
老孙的妻女,就是拴在他脖子上,最沉重的枷锁。
……
老周默默地,将几张皱巴巴的大额掸币,压在茶盏下(远超饭钱),那是给老孙的线报费,也可能是…某种无言的安慰。
他站起身,眼神冰冷地,扫过门口那几个武装人员,最终落在那个,刀疤男身上片刻,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记忆深处。
“走。”老周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林苟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
他们走出这个,充满压抑和绝望的小餐馆,将里面的混乱、恐惧和无声的求救,暂时抛在身后。
拉城灼热的阳光,照在身上……
却驱不散,林苟心头的寒意。
和平与安定?
在这里,那真是用血泪,也未必能换来的、最昂贵的奢侈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