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十二枚叮当作响的银币,诺尔德的目标变得无比清晰——裁缝铺。摩斯说得对,他需要一件“皮”。
下城区的裁缝铺大多集中在“织工巷”。这里的空气弥漫着新染布匹的刺鼻气味和旧衣服的霉味。
街道两旁挤满了小小的店铺,门口挂着各式各样的成衣样品:粗糙的麻布短衫、稍微体面些的羊毛外套,甚至还能看到几件挂着“二手”牌子、领口磨得发亮的所谓“绅士服”。
诺尔德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向那些看起来稍微干净、门口站着伙计招揽生意的铺子。
他本能地选择了一家缩在巷子深处、门面狭小、橱窗蒙尘的铺子。门口挂着的几件衣服也显得格外陈旧和黯淡。
店主是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借着天光缝补一件渔民的油布围裙。他抬头看到诺尔德,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惊讶和警惕,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生意人的麻木。
“要什么?”老头的声音嘶哑,没什么热情。
“我……我想买件衣服。”诺尔德鼓起勇气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商……商人穿的那种。”他补充道,同时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老裁缝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破烂的衣衫、肮脏的脸庞和那只空洞的眼眶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
“商人?小子,你知道一套像样的行头要多少钱吗?”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诺尔德没有退缩,他首接从内衬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格罗索银币,摊在手心,银币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
“这个,够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看到实实在在的银币,老裁缝的眼神立刻变了。怀疑被一种精明的算计取代。他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动作麻利了不少。
“再加一枚应该就差不多了,进来看看。”他掀开油腻的门帘。
铺子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拥挤狭小,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纤维和灰尘。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布料和半成品衣物,地上也堆着布卷。
光线很差,只有一扇小气窗透进点光。
“正经商人行头?”老裁缝一边在挂着的衣服里翻找,一边嘟囔,“你这身量……啧,才十五六岁吧?骨架还没长开,全新的太贵,也不值当。给你找套七成新的,改改就能穿。”
他很快扒拉出一套衣服:一件深棕色、质地粗糙但还算厚实的羊毛短上衣,一条同色系的及膝马裤,还有一件灰扑扑的亚麻衬衫。
“试试这个。”老裁缝把衣服塞给诺尔德,指了指角落一块用破布帘子勉强隔开的小空间。
诺尔德抱着那叠对他来说异常“贵重”的衣物,走进那个狭小、散发着霉味的隔间。
脱下自己那身几乎成了布条的破烂麻衣时,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和寒意。
新衣服的触感很陌生——粗糙的羊毛摩擦着他长期、布满细小伤痕和污垢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亚麻衬衫虽然旧,但相对柔软些,贴在身上却让他觉得异常别扭,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他笨拙地系着衬衫的带子,扣着短上衣那对他来说过于复杂的木扣子,穿那紧绷绷的马裤更是费了老大劲。
当他终于掀开帘子走出来时,老裁缝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猴子。不过……总比你那身破布强。”
他走过来,粗暴地帮诺尔德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领,把过长的裤脚往上卷了几圈用线草草固定。“行了,就这样。二枚银币,不二价。”他伸出手,言语笃定地说道。
诺尔德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深色的衣服掩盖了一些污垢,但也将他瘦骨嶙峋的身形勾勒得更加明显。空洞的左眼窝在相对干净的(至少没那么多污泥)脸庞上显得更加突兀。头发依旧乱糟糟。
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带来想象中的“商人”气派,反而有种滑稽的、不伦不类的感觉。
他看起来不像个商人,更像一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乞丐。
一股强烈的沮丧涌上心头。
他默默地再数出一枚银币,一起放到老裁缝布满老茧的手里。
老裁缝掂了掂银币,满意地揣进怀里。
“小子,光换身皮可不够。”他指了指诺尔德乱糟糟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想装得像点,脸和头发也得拾掇拾掇。河边水不要钱。”
说完,他不再理会诺尔德,又坐回门口的小板凳上,拿起那件油布围裙继续缝补。
诺尔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价值二枚银币的“新装”,又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十枚银币,再想到老裁缝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默默地走出裁缝铺,没有再次走向热闹的街道,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僻静的小巷,朝着莫奈河下游的支流走去。
“呵!人啊,换件衣服想要遮住身上的肮脏与伤痕容易,但想要遮住心里的悲伤与过往又谈何简单呢?”看着离去的小乞丐萧索的背影,老裁缝叹息着摇了摇头。
“不过倒是好赚钱。”他又掂了掂怀里的两枚银币。
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缝补着围裙。
诺尔德躲避人群偷偷摸摸地来到河边,凝视着眼前的莫奈河久久不语。
河水安安静静地流淌着,仿若要以时间轻轻地洗去这座城市厚重的罪恶与欺侮。
远方,炊烟渐渐散去,太阳也逐渐来到天空的中央。
阳光刺眼,照的人生疼。
诺尔德面无表情,轻轻地脱去新买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打好包放在岸边,缓缓地走进河中。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皮肤。
诺尔德蹲在河边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上,用粗糙的双手掬起水,用力搓洗着自己的脸、脖子和手臂。
冰冷的河水带走了污垢,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看着水中倒影:一张苍白、瘦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和一只空洞眼窝的脸。
洗干净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依旧枯黄杂乱。
他试图用手梳理一下,效果甚微。
水中的倒影,穿着深色的、不合体的衣服,更像一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古怪的水鬼,而非一个体面的商人。
身份……真的能靠一身衣服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