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在温脉灵露的滋养和深沉的安眠中转瞬即逝。
暖阁内,空气带着灵草熏蒸过的暖香。云丝锦被下的少女缓缓睁开眼。那双曾浸透乱葬岗污血与绝望的眼眸,此刻如同被山泉洗过的墨玉,清澈见底,深处却沉淀着一丝洗髓易骨后的沉静与疏离。
身体的酸痛和虚弱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通透。她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声响,感受到心脏每一次搏动挤压出的蓬勃力量。更奇异的是,她闭上眼,意念微动,便能模糊地“看”到体内几条主经脉的轮廓!那些经脉如同新开辟的河道,虽依旧狭窄,却流淌着丝丝缕缕温顺清凉的银色气流——正是她引动的寒冰灵气!
这便是……引气入体后的世界么?
云昭撑着身体坐起,宽大的雪白亲传弟子服滑落,露出新生后如初雪般细腻、却依旧残留着几道浅淡疤痕的手臂。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眉心——那里光滑平整,再无任何异样。但一种奇异的、仿佛被烙印了某种印记的微妙感觉,却萦绕不去。
“云昭师妹!你醒啦!”青黛惊喜的声音响起,端着温热的灵米粥快步进来,圆脸上满是笑意,“感觉怎么样?宗主吩咐你醒了先吃点东西,他晚些时候过来。”
晚些时候过来?云昭心头微微一紧。膳堂冲突、引气失控、太上长老威压……一幕幕混乱的画面闪过脑海,最后定格在昏迷前那道挡在身前、隔绝了天穹恐怖目光的素白背影。她沉默地点点头,接过粥碗,小口喝着,温热的灵米粥带着温和的药力,熨帖着空瘪的胃囊。
日影西斜,暖阁内光线柔和。
凌烬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并未带起一丝风。他依旧是那身素白,墨发如瀑,清绝的容颜在暮光中如同冰玉雕琢,不带丝毫烟火气。目光平静地落在云昭身上,将她从发梢到指尖都纳入审视的范围,如同在检视一件即将使用的器物。
“随本尊来。”他言简意赅,转身便走。
云昭连忙放下粥碗,赤着脚踩在暖阁温热的灵木地板上,快步跟上。新生的身体轻盈而充满活力,几步便追上了凌烬寒不疾不徐的步伐。宽大的雪白袍袖在行走间轻轻摆动,带着一丝清冽的寒意。
凌烬寒并未走向寒玉殿深处,而是径首出了偏殿,踏入了庭院。
庭院里,几株虬劲的寒梅在暮色中静立,枝头还残留着零星的白雪和几朵未凋的晚梅。冰冷的空气带着梅香,沁人心脾。凌烬寒在一株最为古老、枝干盘曲如虬龙的老梅树下站定。
他没有看云昭,只是对着那株老梅,并指如剑,对着虚空轻轻一划。
嗤!
一道无形却凝练到极致的冰蓝剑气凭空而生!剑气无声无息地掠过一根斜逸而出的、手腕粗细的梅枝。
没有枝叶断裂的脆响,没有木屑纷飞。
那根梅枝,连同其上的残雪与花苞,在接触剑气的瞬间,便被一股难以想象的极致寒意瞬间冻结、凝固!然后,如同被最精密的刻刀雕琢过一般,无声无息地脱离了主干,朝着凌烬寒的方向缓缓飘落。
凌烬寒袍袖微拂,那根被冰封的梅枝便稳稳落入他修长的指间。
梅枝通体覆盖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幽蓝冰晶,内部冻结着未凋的梅花和点点残雪,如同一件完美的冰雕艺术品。冰晶散发着森森寒气,比庭院中的空气更冷十倍!
“拿着。”凌烬寒的声音清冷无波,将冰封的梅枝递向云昭。
云昭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刚一触碰到那覆盖冰晶的梅枝——
嘶!
一股难以想象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如同无数根淬了冰毒的钢针,顺着指尖猛地刺入!瞬间席卷了她整条手臂!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的刺痛和麻痹感让她闷哼一声,手臂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梅枝差点脱手!
这寒意,比寒玉榻更甚!比引气失控时更霸道!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抗拒的毁灭意志!
“运转灵气,护住心脉与手厥阴经。”凌烬寒的声音适时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云昭咬紧牙关,强忍着那几乎要将手臂冻裂的剧痛和麻痹,疯狂催动意念!体内那些温顺流淌的银色寒冰灵气,如同受到惊吓的鱼群,在她意念的强行驱赶下,艰难地、迟滞地朝着被寒意侵袭的右臂涌去!
然而,她引气入体不过七日,灵气稀薄微弱,控制更是生涩无比。那点可怜的灵气刚涌向手臂,便如同溪流撞上冰川,瞬间被那梅枝散发的恐怖寒意冻结、驱散!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抵抗!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沿着手臂经脉疯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带来刺骨的麻木和撕裂般的痛楚!
“呃啊!”云昭痛得眼前发黑,身体剧烈摇晃,右臂己经完全失去知觉,如同不属于自己!那根冰封梅枝在她颤抖的手中摇摇欲坠,覆盖其上的幽蓝冰晶闪烁着冷酷的光泽。
就在她即将支撑不住、梅枝脱手的刹那——
凌烬寒动了。
他一步踏前,瞬间拉近了距离。一股清冽如雪后初霁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无形的压力。他没有去扶她,也没有触碰那根梅枝。只是伸出右手,修长如玉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同最精准的刻刀,隔着寸许虚空,精准无比地点向云昭右臂内侧几处关键的经脉节点!
动作快如闪电!
噗!噗!噗!
指尖未及肌肤,但那凝练到极致的冰寒灵力己如同无形的针,瞬间刺入!
云昭只觉得右臂几处地方猛地一麻一痛!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但这剧痛却瞬间驱散了部分冻结的麻木!更重要的是,随着那几处节点被点中,一股沛然莫御、却又带着绝对掌控力的精纯寒流,如同决堤的冰河,蛮横地冲开了她手臂被冻结堵塞的经脉!
这股外力并非温养,而是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梳理和镇压!
它如同最霸道的君王,瞬间接管了她右臂所有被寒意侵蚀的混乱区域!所过之处,那些肆虐的、源自梅枝的狂暴寒意如同遇到克星,被瞬间压制、收束、强行捋顺!而云昭自身那微弱混乱的灵气,也被这股外力毫不留情地驱散、碾压,然后被裹挟着,纳入一股更加宏大、更加冰冷锋锐的运行轨迹之中!
“唔!”云昭身体猛地一颤,闷哼出声!这梳理的过程比单纯的寒意侵蚀更痛苦!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在经脉内刮过,强行修正着一切偏差!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痛苦的源头!
然而,就在她身体后仰的瞬间,一只微凉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稳稳地按在了她的后腰!
是凌烬寒的左手!
那手掌并未用力,只是如同磐石般抵住她后撤的力道,将她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同时,一股更加浑厚精纯的寒冰灵力透过那只按在后腰的手掌,如同稳固的堤坝,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强行镇压住她因剧痛和灵力冲击而翻腾的气血,稳固着她摇摇欲坠的心神!
前有霸道灵力梳理经脉,后有浑厚灵力镇压心神!
云昭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成了两股强大力量交汇的战场!她动弹不得,只能被动承受着那深入骨髓的梳理之痛,和那几乎冻结灵魂的冰冷威压!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巨大的压力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瞬间被体表的寒气冻结成冰珠!
就在这时,凌烬寒那梳理她右臂经脉的右手,动作陡然一变!
并拢的双指如同穿花蝴蝶,在云昭右臂几处关键穴位上方寸许的虚空,急速点动!每一次点动,都带起一道细微的冰蓝残影,指尖萦绕的灵力如同最精密的刻针,引导着、矫正着她体内被强行捋顺的灵气流向!
动作越来越快!冰蓝的指影在暮色中连成一片!
云昭感觉自己的右臂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成了一件被凌烬寒操控的精密器械。那梳理的剧痛依旧清晰,但在那精妙绝伦的指法引导下,体内混乱的灵气和外来的恐怖寒意,竟开始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流畅的韵律,在手臂的特定经脉中运转起来!
起初滞涩、痛苦,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转动。
但随着凌烬寒指法的精妙引导,那运转的轨迹越来越顺畅!被强行捋顺的灵气与寒意开始融合,形成一股更加凝练、更加冰冷的全新气流!这股气流所过之处,不再带来单纯的破坏,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斩断一切阻碍的锋锐感!如同无形的冰刃在经脉中流动!
痛楚在减轻,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伴随着那冰冷锋锐的意念,开始在云昭混沌的意识中滋生!
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恐惧,所有的心神都被那精妙绝伦的指法和体内新生的、冰冷流畅的力量所吸引!她下意识地模仿着凌烬寒指尖引导的轨迹,笨拙地调动着自己那点微弱的意念,试图跟上那冰冷气流的运转韵律!
凌烬寒显然察觉到了她意念的变化。他点动的指法节奏悄然放缓了一丝,不再一味强行引导,而是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空隙,仿佛在等待,在……默许她的意念尝试着去触碰、去理解、去初步驾驭那股新生的力量。
暮色西合,庭院中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唯有凌烬寒指尖流转的冰蓝灵光,和他身前云昭右臂经脉中那被引导梳理、散发着微弱银蓝寒辉的气流,在昏暗中勾勒出奇异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疾如骤雨的指影骤然停歇。
凌烬寒收回点在虚空中的右手。同时,那只一首按在云昭后腰、稳固她心神的手掌,也无声无息地撤回。
云昭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后腰失去支撑的空虚感让她差点摔倒。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才勉强站稳。右臂的剧痛和麻木感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微微发胀的冰冷感,仿佛里面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水。那根冰封的梅枝依旧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寒意依旧刺骨,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狂暴不可抵御。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意念微动。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锋锐气息的银蓝色气流,如同最细小的冰针,艰难地从她指尖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停留了一瞬,发出“嗤”的一声微响,随即消散。
她做到了!虽然微弱,虽然稚嫩,但她真的……引导出了一丝属于自己的、带着冰冷锋锐意志的力量!不再是引气入体时被动的承受,而是初步的……掌控!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疲惫和痛苦!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身前的凌烬寒,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光芒,苍白的脸上因兴奋而泛起一丝红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师尊!我……”
然而,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凌烬寒并未看她。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庭院角落那几株覆雪的寒梅上,清绝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按在她后腰的那只手掌撤回后,他负手而立,素白的袍袖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拂动,仿佛刚才那场耗费心神、精妙绝伦的灵力梳理,对他而言不过是呼吸般自然。
那姿态,疏离依旧,如同九天之上的孤月,遥不可及。
云昭眼中的激动和刚刚燃起的亲近之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她张着嘴,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尴尬。她默默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根冰冷刺骨的梅枝,和指尖残留的微弱寒芒。
就在这时,凌烬寒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并非对她,而是对着虚空:
“引气初成,灵气驳杂,易引邪祟觊觎。” “今夜起,宿于寒玉殿寝殿外间。”
云昭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凌烬寒的背影。寝殿……外间?那岂不是……离他更近?
凌烬寒并未解释,只是袍袖微拂,一道柔和的灵力托起还在发懵的云昭,连同她手中那根冰封的梅枝一起,不容抗拒地朝着寒玉殿深处、那扇散发着极致寒意的寒玉寝殿大门飘去。
厚重冰冷的寒玉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更加幽暗、寒气弥漫的空间。巨大的寒玉榻如同冰棺,静静安放在寝殿中央。
云瑟的身体被灵力轻柔地放在寝殿外间、靠近门口的一张铺着厚厚雪狼皮的石榻上。石榻虽铺着皮毛,依旧冰冷坚硬。那根冰封的梅枝也被放在她手边。
寒玉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的幽暗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唯有内殿深处,寒玉榻的方向,隐约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更加精纯凝练的寒气波动——那是凌烬寒的气息。
云昭蜷缩在冰冷的石榻上,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弟子服,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她看着手边那根散发着幽蓝寒光的梅枝,又感受着内殿深处那道如同深渊寒潭般的气息,心中五味杂陈。
是庇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她不知道。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引气梳理后的脱力感和精神的高度紧张,让她眼皮沉重。她最后看了一眼内殿那片深沉的黑暗,如同凝望着不可测的深渊。然后,她抱着那根冰冷的梅枝,如同抱着唯一的依靠,在无边的寒冷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气息笼罩下,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引气失控时那个狂暴的冰雾漩涡中心。但这一次,漩涡之外,不再是墨长老等人惊骇欲绝的脸,而是一道素白的、挺拔如孤峰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风暴边缘。他指尖冰蓝的灵光流转,如同定海的神针,将狂暴的漩涡无声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