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特护病房里,被拉伸得粘稠而漫长。
每一秒,都像是在高空钢索上的一次呼吸。
秦叔重新坐回了门外的椅子上,像一头耐性绝佳的鳄鱼,潜伏在浑浊的水中,只等猎物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疲惫和松懈。
病房内,傅聿深依旧保持着那个痛苦蜷缩的姿势。但他紧闭的双眼之下,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的耳朵,是苏晚凝的另一双眼睛,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为她筑起一道听觉的防线。
而苏晚凝,己经再次坐回了那个视觉死角的移动工作台后。
在她面前的平板电脑上,显示的依旧是温雅那份看似平平无奇的常规病历。但她的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定在身侧桌板下,那部藏在阴影里的加密手机屏幕上。
钟叔发来的加密文件己经下载完毕。
解压后,是一个庞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数据库。温雅过去几年,每一次的血液检测、超过三百张的脑部CT和MRI影像、每一天的用药剂量、不同阶段主治医生的手写诊断记录……所有的一切,都被扫描、归类,呈现在她眼前。
这不仅仅是医疗记录,这是一个人生命被毒素缓慢侵蚀的全过程,是一部用数据写成的、死亡的编年史。
苏晚凝的大脑,此刻如同一台全功率运转的超级计算机。
她的双眼飞快地扫过一行行数据,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无数的图谱和报告在她脑海中被迅速重构、对比、分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就在她即将把所有数据链整合完毕的瞬间,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找到了!
一个极其微小,却又极其致命的——矛盾点!
根据“药剂师”发来的半份“衔尾蛇”毒素配方,中毒者的神经元坏死速度,应该呈现一个平滑的、持续加速的曲线。但在温雅的血液报告中,每隔一段时间,这个坏死速度就会出现一个极其诡异的、微小的“断崖式下跌”,仿佛毒素的活性被什么东西短暂抑制了,但很快,又以更凶猛的态势反弹。
这个现象,在长达数年的报告中,反复出现了十几次!
外行人,甚至大部分顶级的神经科专家,都会把这归结为是药物治疗产生的短期效果,或是病人身体的应激反应。
但苏晚凝知道,绝不是!
“衔尾蛇”的霸道之处,就在于它对所有己知常规药物的免疫性。
这不是治疗产生的效果……
这是……另一种东西。
一种和“衔尾蛇”伴生的,“影子”一样的毒!
它的作用,不是杀人,而是“伪装”!它用短暂的抑制效果,来掩盖“衔尾蛇”真正的活性曲线,从而误导医生的诊断,让他们永远无法抓住这种核心毒素的真正面目。
这就像一个顶级的魔术师,用一只手玩出眼花缭乱的表演,来吸引所有观众的注意,而他真正的杀招,却藏在另一只不被注意的手里!
好狠毒的手段!
下毒之人,不仅要温雅死,更要她在无数次充满希望的“好转”假象中,被折磨,被戏弄,最终在绝望中缓慢凋零!
苏晚凝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意味着,“药剂师”给她的配方,是不完整的!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如果只用这个配方去逆推解药,一旦注入温雅体内,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因为打破了两种毒素间的脆弱平衡,瞬间引发排异反应,导致温雅当场暴毙!
这是一个连环套!一个几乎无解的死局!
而就在苏晚-凝后背惊出冷汗的瞬间——
“叩叩叩。”
房门,被再次敲响。
傅聿深的心脏猛地一跳。
苏晚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熄灭了加密手机的屏幕,将其滑入包中,同时将面前的平板电脑切换到一张脑部CT影像上,整个动作在两秒内完成,快到不可思议。
“进。”她用清冷而沉稳的声音说道。
门开了,进来的不只是秦叔,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颇有权威的五十多岁男医生。
傅聿深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秦叔要做什么?!临阵换将?还是找人来审查苏晚凝?!
“苏医生,深夜打扰了。”秦叔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指了指身后的医生,介绍道,“这位是仁心医院的王副院长,也是脑神经科的权威。老爷子不放心,特地嘱咐王副院长也过来一起会诊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
好一招“多一份力量”!
这根本就是对苏晚凝的权威,发起了最首接的、最致命的挑战!
如果苏晚凝拒绝,就是心虚,就是不肯接受同行监督。如果她接受,那她的所有治疗方案都将暴露在这个来路不明的“王副院长”面前。而以她“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怎么可能在一位副院长级别的权威面前,掌握话语权?
秦叔这一招,釜底抽薪,阴险至极!
苏晚凝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位王副院长,非但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微微点了点头。
“王副院长,久仰。”她的语气不卑不亢,“秦叔有心了。”
她站起身,对着王副院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得仿佛这里本就是她的主场。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虽然客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专业气场,“温雅女士目前的情况非常特殊,她对外界的一切声音、光线、甚至气味都极为敏感,任何微小的刺激,都可能导致不可逆的神经损伤。这是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让她初步适应的环境。”
她看向王副院长,眼神锐利而真诚:“所以,为了病人的安全,会诊可以,但我们不能在这里。请移步到外面的会议室,我会将所有的病例数据同步给您。但是,在我和傅先生没有同意之前,我不建议任何人,再踏入这间病房半步。”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现出了对同行的尊重(可以会诊),又用绝对专业的理由(病人敏感),牢牢捍卫了自己对病房的“绝对控制权”,更是 subtly 地将傅聿深拉了进来,强调了“家属的意愿”。
那位王副院长显然也没想到会碰到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年轻医生”,一时间有些愣住。
秦叔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龟裂。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晚凝,又看了一眼床上“痛苦”的傅聿深,最终,笑着打圆场:“好,好,苏医生说得对,一切以病人为重。那就辛苦王副院长和苏医生,去会议室谈吧。”
“不辛苦。”苏晚凝拿起平板电脑,“这是我的职责。”
说完,她率先走出了病房,与那位王副院长擦肩而过。
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苏晚凝,完胜。
然而,就在她走出病房,即将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她看似不经意地,用指尖在金属门框上,极轻、极快地敲击了三下。
“嗒…嗒嗒。”
这是她和傅聿深在军队里学过的、最基础的摩斯电码。
而傅聿深,依旧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但他的心,却随着那三下敲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因为那串电码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药,不对。】
【有内鬼。】